钱雪儿
在千岛湖这小城里边,大姑姑一直开着店。
从一家店开到另一家,一间门面换到另一间,春夏作头,秋冬为尾,春水拍山里,属于她和千岛湖的时间也活活、洋洋地流走了。
都说她是天生做生意的人,因为大姑姑不打扮,旧象牙色的滑细的圆脸,《捣练图》里仕女的脸型,沉凝时也是淡淡丰容,有一种盛唐气象,虽然多数时候,她的脸是极热闹的,流转着富丽的表情。
温厚的样貌,活络的声态,大姑姑对所有人都持之以恒地热情着;这种自来熟是爽慨而络绎的,所以格外亲洽,容易收服人。大姑姑身上惊人的明快,很像汪曾祺那句“人间送小温”——尽管这明快的作风不出于天分,多半来自于艰苦的练习。
因为在家里人,尤其是爷爷奶奶以及爸爸眼中,大姑姑一直是那个口拙、茫然、矮瘦的小姑娘,怕羞,怕生,怕见客,不怎么有待人接物的常识,只知道窝在角落看书。
他们总说,大姑姑太辛苦了,口气里有牵挂和微妙的忧怨。不过,大姑姑在家里,个性向来较为强烈,几乎铁铮铮,奶奶至今都有点怕她。
一
在我幼儿园时候,大姑姑开一家土特产店,和那时其他刚起步的许多小商贩并无不同。
门面很浅小,不大齐整的四方形。茶卤色的老式木头门,也窄,永远收紧了贴着墙,好显得店面宽亮些,不过印象里,小店里还是阴阴的——黄昏将雨的颜色,淌在店里。
五岁前的记忆还是零散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拼图,千岛湖落在眼里,也像幼稚园里的拼贴山水习作,大致符合三远法,但是另一种比例的水痕褪碧、山色添浓。
从前的土特产店,总搭着遮雨棚作檐,好护住在店门口展览的炒货——齐我眉毛高的麻口袋,垛叠着各式坚果,冒了尖的南瓜子、葵瓜子、腰果、香榧、山核桃、榛子、开心果堆,排成一列小山丛,满满直延到最里头,最朴素的金声玉色,李凤兰画里才有的谷实丰珍。
炒货再香,也和花不同,怎么也不会是芳心轻吐、香喷清绝的,总拂拂微度一股铛油气,但我很喜欢,粉状的奶油味,微辛的烟熏味、晴日里的泥土味,一把绒面的蓬松大粉扑子,把温暖、干燥的甜俗直扑到脸上。
那时千岛湖盛行各式土特产,不在“特优”或“特色”,侧重于土,因此多为一些不多费心的、别处也常见的存货。
譬如淡水珍珠链,单是累累攒成一圈,浮着迟缓、轻灵的圆光,底下垫人造丝织,仿红绸的,装手链、项链的是红纸板匣,方而扁,贝壳似的,半开着口,也是随便的姿势,还有蛇皮包、根雕、麻绣、砚台、玉石制品,没什么精微的设计和雕琢,不迎合审美和潮流,也不大会过时。这类土特产不金贵,但价格标得贵,最后得按三折卖——它们也有自己的顾客群——送人显贵重。
也有一些外地来的新玩意儿,据说是西方流行的,丝巾、帽子、钥匙扣、俄罗斯套娃,小作坊的工艺,别生枝节的图案,满涂着艳烂的铬黄、钴蓝、粉绿,淋漓的颜色到处都是:套娃肉唧唧的脸上,两圈刺目的湿红,僵硬、造作的娇嫩,略有品位的人都会反感的。
小孩子总很粗心,还未习得素朴的趣味,看不见一派锦绣后的板滞,只知道硬的软的,软的亮的,各自铿锵地竞趣,繁缛中有一种空前的豪华。
当然,大姑姑的店里也陆续添了其他的杂货,比如立体拼图,又薄又瘦的压缩木料,老气的配色,靠榫头、卯眼固定,小孩不懂这是接榫结构的启蒙,只知道玩着杀时间,我渐次玩遍了风车、挂钟、小鹿、恐龙……
那时土特产店满街都是,各家的货物、摆设都差不多,购销差价也雷同,不存在怎样恶意的竞争,所以买卖的过程浅明、静畅、淳和,不用熬心费力去兜售。
所以这条街和一溜的土特产店是很静的,春透水波明,简直适合读书——通直、修罕的柏油路,躺着迟迟的晴日,一缕一缕微溶的金光。
至于旅游业的发展,哪怕才起了个头,淡季旺季也分得很清,游人不多的小春,我和爸爸常去大姑姑店里,支起小木凳,坐在娟娟凉影里,身旁是巨大的坚果山,腾腾的浓香包住了我,咸奶油做的祥云雾。
淡季里的大姑姑,有许多的空,在傍晚或周末,和爸爸闲闲碎碎聊着天,他们的声音压得轻而低,微波似的漾漾,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他们具体的话,只是享受着爸爸和大姑姑松宽、明洽的语气。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一把一把地吃奶油山核桃,焦脆,咸甜口,碰鼻子香的新鲜油酥味,看小店里漂着淡金色的浮尘, 蠕蠕而动,因为是自家的,所以放心。
再远点,就是雨棚的卷边,旧草绿色,依依地幡动,鼓满了风,常年像积一滩空明的水;虽然我记忆里的千岛湖都是苍苍、朗朗的天,稍稍、微微的雨。
连夏暑时候,大姑姑的店,也不用空调,像坐在湖阴里,偶尔有微风吹进来,极薄,极轻倩,仿佛从远处,从极大的蒲扇里来,还滞着凉水气。
绿暗的夏晚,红霞半融在水里,愈显得千岛湖水滑、暖。
很多人会挎着条纹泳圈、趿着人字拖去凫水。人影浸在水中,离天地更近了,鲜绿的晴翠和风露漫天都是,望不到头的月凉,一伸手就摸得到。
大姑父很知道月凉和水凉,不用摸也知道,他是从早凉走到夜凉的人。他还知道,晨光最熹微时,连八月初的风也是微凉的,因为晓色还没起的时候,他已等在湖边,水寒人静,山远天高,他要等夜航的渔民捕到第一批鱼。第一批鱼,总是最肥硕的,收了鲜鱼,他得很快地剖鱼,拿盐渍,再晒成鱼干。大姑父是很艰勤的,因此他的鱼干销量奇好——他收过五斤重的鳜鱼,一人高的青鱼——现在,如此长大的野生鱼,即便在千岛湖也近乎绝迹了。
大姑姑是什么时候关门的呢?我不知道,也许大姑父那边忙好了来接她,也许不,幸好千岛湖有最温瑜的夜色,永远不会是一个人在整夜的深幽里走,月影、树影也在满墙、满地走着。
在镀了金的月影里,千岛湖的店,枝枝叶叶地长起来,昌茂起来,渡头、前庭、深巷,低窗,再是静中生意渐渐也热闹了。
二
到我上了小学,千岛湖已经有点名气,还不至于游人处处,却也慢慢络绎起来,云集的旅客,让千岛湖延出了许多条公路,四通八达,像新叶渐繁的社树,更添了枝干相持的可能。
千岛湖山温,水软,波痕浅,东风细,清养出的鱼,一尾尾都肥嫩,从鲫鱼、鲤鱼、鳜鱼到鲢鱼、鳙鱼、草鱼,清一色的长且肥,胜过秋霜起时的鲈脍、杨花飞时的河豚。
吃客多了,大排档也应运而生。
那是大排档在千岛湖的黄金时代,六街灯火,游人笑语。
江南的天光不用节省,所有的时钟都拨慢几个时辰,即便不是仲夏,也要等到六七点,山色才向晚,浩浩的碧水和茫茫的云一片石似的静下来,万顷天色和数条街灯都是深浅的金黄色。
这时的千岛湖,欸乃一声,摇身成了盈盈、小小的黄金城,黄昏里现出一排排的餐桌椅,大排档如一川,荡沃起琤琤、腾腾的人声和烟火气,对小孩子,是一种生疏的刺激,但我也很快习惯了。
我还记得,寥廓的夜色里,我们一家三口,常坐在吱呀作响的塑料椅上,等大排档的宵夜。大排档有粘涩的桌面、椅背,和菜色一样不精洁,倒不是脏污,只是油腻腻的不明净。但吃的时候仍是喜吟吟,嘴里是热热碌碌、叽叽嘈嘈的市井的快乐。
竹筷子本应是藤黄,用久了,颜色深几格,作檀香色,一把把立在枣红的筷筒里,碗碟一摞摞,骈叠在长方塑胶编制框里,全是自取自用的。妈妈爱卫生,照例要一壶滚水沏的炒青,来烫碗筷。
刚消毒过的纹碗、小碟滚烫,我不能碰,只好看上面的图案,那时正流行仿青花瓷的餐具,多拓印青花缠枝花卉:不太吸引人注意的艺术性,也不挑拨食欲,略表尊重文化的心意——即便厨子和食客谁都不是读书人。
但,猛火、爆炒、料焦香的江湖菜,好吃得详确,忠义勇的镬气,全聚在菜里了,不用酒,也叫人眼花耳热:柳色黄的酸辣土豆丝,黧脆、鲜霁的蕨菜,连湖鱼都是爆炒的,由殷鲜的干红辣椒托着,全须全尾,鱼皮不破。
千岛湖本地的孩子第一筷不夹鱼腹,而拣鱼颊肉,梨花白的两块肉,弹牙、鲜紧,烫嘴香。
从前的人不过夜生活,再闹氲氲,九、十点也准时地收摊。暝色里,灯光荧荧浮起来,慢慢地,比如霜的星光还高了,倒像是曙光,月圆、弯月都像黄金印,瓷实的嫩金色。霭霭浮光里,暮色老了,而千岛湖还很年轻,这时的千岛湖是国画里淡墨色的金殿,金粉勾的边。
三
在这样光灿灿的“吃”的喜悦里,千岛湖的餐饮业得到了分外的注意,大姑姑和大姑父也开起了小餐馆。
以我对姑姑姑父的了解,他们既没有当弄潮儿的野心,也对投机事业的发展缺乏兴趣,但那时候,赚钱的门路有限,许多像他们一样,想自食其力的人也都投身了饮食业。
毕竟,那时候商家和食客更简实、坚朴、亲厚些,还不大需要战术上的博弈。
大姑姑的小餐馆比土特产店宽阔许多,于小孩子而言,辽远而神秘,可以很自在地跑来跑去。
白天,一楼权充早餐店,粥是现捞的,稳暖、稠白,在半人高的薄钢筋锅里慢滚着,豆浆是现煮的,油条是现榨的,包子是现蒸的,热蓬蓬的清正的浓香,是现世里的,比笔底的烟霞气可爱,比糕饼店的香精味可亲。
读书时期,我很爱和爸爸在千岛湖的早餐店吃早饭,霏霏、滚滚的白烟里,心也暖蒸蒸的,叫人相信,天气一天会比一天好,日子一寸会比一寸有意思。
到傍晚,大姑姑店里的一楼二楼都作酒楼用,包厢里常坐熟客、贵客,大厅多是散客,菜色并无不同。
这间店有二楼半,关门后,大姑姑大姑父睡在半楼高的阁楼,木梯子也是半截,有些腐旧了,摇着响珊珊,我不敢爬,疑心有危险。
一楼通二楼的木楼梯也是旧物,铺着硬涩的塑料地毯,一走动就咯吱地湿响,我却不怕,老和大几岁的表姐疯跑。
表姐和大姑姑大姑父不太亲,他们太忙了,托爷爷奶奶带着表姐——表姐对父母的态度有点矜慎,基于小孩硬倔倔的自尊心。
楼梯上旧损的红毯,惨惨褪了色,漏出一弯一弯浅赭的痕,杏花泥的颜色,毛刺刺的纹理也被踩得不大成型,反而显得温柔、迟缓,像奶奶做的旧棉鞋,绛紫的绒里子,一有太阳就拿去晒,家常的、甜腥的、微微的汗臭。
在大姑姑店里,中午和下午边总最宽闲,那时堂食少,外卖更没普及,众人坐在一起,折餐巾,兔子、皇冠、天鹅、玫瑰花、帽子…都是宽绰的图案,简单的线条。
我对此很有兴味,很快学会了转餐巾纸:一摞餐巾纸,一面拿拳头抵着,一面用手掌托着,挪一挪,很快一片一片舒展开了,易于上手的小活计,最近捷的匠人式的满足。
这种餐巾纸,是草浆造的,也叫老式卫生纸,现在已不多见,粗砺的淡洋红,揉开了,像鳞鳞的粉花,不香,生在玻璃转台上。
每天要备许多新的,食客多了,用得到;他们不爱花哨的名堂,慕名来千岛湖,都紧着鱼吃。
蜜酒酿、清酱、清蒸都好,都鲜妙绝伦。如嫌鲥鱼刺多,也有鳜鱼,葱烧、辣炒不拘。不过千岛湖的湖鱼太鲜莹,不能煨得过熟,太重浊了,则真味全失。
循着本地的餐饮风气,店外有一整面鱼墙,一方一方的玻璃格子里游着各品相的湖鱼,极微型的江阴沧漭,它们仍以为是湖水连天,可游鳞成队,竟还敢放肆地轻肥着。
殊不知,它们随时会因食客的青眼,被捞出来,摔在地上,即刻开膛破肚。我没看过剖鸡、鸭,解牛、羊,但看熟了剖鱼,除了鳃处,鱼身并无血渍,花青的肚腹掀开一线,露出银朱的肉,没有凄异感,合理、合适、甚至合乎道德——千岛湖人杀鱼,总捉住了,往地上奋力一摔,鱼摔晕了才剖。
剖鱼不是件丑异的事,可到底有异味。处理好的鱼码在石榴红的大塑料盆里,喷出极浓的醎腥气,很能祛退人。淡些的水腥气我倒不讨厌,我很爱看大姑父给玻璃池换水,野生湖鱼性净,非活水不可,他把着手臂粗的黑橡胶管,蜿蝉十余米长,深吸一口气,为水引流,然后便是惊波到地,哗哗而下。
大姑父曾得了一条皛白的娃娃鱼,游动间彷彷徉徉,我把它当桩新奇事,常贪看,大姑父告诉我这条鱼半夜会婴儿叫,把它送给了我。
爸爸替我将它养在二楼的鹅卵石水池,几年后,那条霜白的娃娃鱼颜色垂垂地深沉了,自粉白转成黛黑,居然更鲜健了,像彩笔新题的字,又黑又活,爸爸和我商量要放生。
四
千岛湖有码头,介于滩头和堤岸,但都不大一样,能从一级一级石阶下水,从前为纤夫设计的。石阶阴滑,随着潮起潮落,斑斑生着纹藓,摇摇的绿影。爸爸牵着我下了水,齐膝盖凉的秋水和秋气一样浅,溶溶的浅凉里,娃娃鱼喑默地游走了,没有叫,也没有微波。当时周围泊着几艘船,那时我才发现,千岛湖的秋波是摸不到的,只能听,近船边,才听得见风翻暗浪、打在船身的哀响,切切的,清更哀。
这种打船声别处没有,哪怕出了海,层绿峨峨,惊涛皎皎,也没有,连带的,我也怀念千岛湖的酒楼,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到,除了大姑姑大姑父外,那些经营餐馆的小生意人。
他们也独有一种悲寂而热烈的声音——在当街招徕游人时——他们惯于横穿马路,拦下行客。他们工业化、模式化的笑脸上瞪着哀切的眼睛,不谐美,不纯诚,但他们喊客的高声里,有极淳古的热情,几乎称得上辨洁了。
这些商贩,对着匆匆的游人,能说上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而等于没开口,他们带乡音的普通话是太响的鼓、锣、钹和板,不知轻重,抑扬顿锉,段落分明,也许比千岛湖本身还让人记忆深刻;然而就像一切中国传统戏剧,先有锣鼓的吸引,才有看客。
这些人像藻类,在水边滋生着,弥散着,我始终记得他们揽客的声音,一年四季,来回循环,那种奇异的原始性的顽强,肃穆、紧张、激烈、惊惶,山歌那么真确的调子,哪怕不好听、带点罪恶,也被默许、接受、甚至于值得怀念。
后来我看话剧,总十分留意蹩脚的演员,他们身上那种浓重的训练与排演的痕迹,来不及调整的表情,拙劣而张惶,是我所熟悉的。譬如笑收得不好,就像忽然被喝止了,这种的寒酸相总能让我心里一紧,屡屡想到那些老街坊。要到一定年纪,我才学会赞赏人们在窘境下的按捺和镇定。
而小孩子时的我,没有浮躁的感情,睡得很早。晚饭后,我和爸爸妈妈在江滨公园散步。月升湖面,一艘艘夜船破开镜波,为了赶着银鱼——银鱼长得很快,很小,像一檐细雨,泼泼溅溅的晶晶,一网就是灿灿的白,我见过的——鸣笛声三三两两,一溪云似的盖住了湖面。哪怕对一个小人儿来说,整个千岛湖也很小很小,小得像一间院落,里面装满了夜沉沉。
五
二十年前的千岛湖,最像顾城诗里的最小城,街上没什么汽车驱驰,家用轿车、计程车都少,路不按公里计,而用步子量,车轮上的滥调在这里不通行。
这里淑云如絮,东风如水,湖光如雨,青天、素华、清景都自顾自,和千岛湖人一样慢条斯理。白日照在绿草上,人走在路上,父母年轻,孩子矮小,一走就是一小时,沥青铺的路有柔性,四平八稳,不累脚。
走在平湖千顷边上,人的脸色和平波岸一边清,微风吹过绿水,愚昧和艰苦沉下去,悠然和自得浮起来。
我三四年级时,喧喧的车多了,车上有自驾游的外地游客来了,也有赚了第一桶金的千岛湖人,倒还不至于车尘漠漠。很偶尔地,有一两辆疾驰而过,短短卷一阵轻尘。
六
大姑姑一鼓作气,换了一个更大的店面,由餐馆升级成了一家酒楼,酒楼在白天是寂静的,像春欲暮,它自会绵绵调息,仿佛大排档的残魂,不死心的戋戋一缕。等暮鸦噪噪,酒楼又灼灼活过来。
那时候受着市容市貌、营业执照等硬性要求,大排档在被取缔的边缘,大势已去了——餐饮业落败的项羽,没撑过江东。当然,没了大排档,千岛湖的餐饮行业依然光明灿烂,自有它新的风骚。
我还是爱去大姑姑店里玩。他们白天空,我便在假期、周末的中午去。
酒楼门口仍砌一面玻璃鱼墙,和我一起看鱼的,是一只玳瑁猫,爱眠、厌事,有生碧的眼光和袅娜的尾巴,没名字。那时候流行优游度寒暑、雪白蓬松的家养波斯猫,我对这种半野生的玳瑁猫有点畏惧,为它那股耿耿孤忠的神气。
不过我很愿意和它“长日淡无事,虚堂来远风”,虽然那时我还读不懂陆游的诗。
大姑姑说,它原是野猫,喂了些厨余,它也就留下了,后厨的老鼠它会捉,不知是报恩还是天性。它常往厨房蹿,由此引发了我对厨房的新兴趣。
厨房里很闷,热得讨人嫌,不可避的酷暑,所以在里面辛劳的人分外值得器重,大姑父和别的厨子一起,套在雪亮的厨师服里,笑嘻嘻地蹒跚、颠锅子,仿佛有点缩手缩脚,又喜气洋洋的,满怀都是火光。灶火每天都是新的,我很喜欢。
那会儿,食客的爱好都较平铺直叙的,因为才刚学会享乐,处于亦步亦趋的阶段,不太追求品味的彰显,更偏爱亲切有味的菜式;和现在是很不同了。
最有名的是剁椒鱼头。最好吃的是大姑父做的小龙虾:关键在不计工本地下香料,因为佐料比食材贵得多,当时不兴吃小龙虾,价格贱。
清闲时,大姑父爱自制木鱼竿,他善琢,物成后刷一层清漆,清素,闲雅,一柄玉似的挂在墙上,轻盈而不孤瘦,有梅格在,几乎会倩盼的。只送,不卖。大姑父有一双很巧的手,物态上有他的闲心;他还有一肚子不时宜的冷幽默,常坐在椅子上,抱着肚子,冰着脸,说冷笑话。
大姑姑则负责应酬。她举止颇豪迈,但微妙地不粗俗,或许是因为她对男女的态度一致得相当妙当,故而横泼的风情她半点没有,只有一股晨霜耿耿的醒亮。
千岛湖的酒楼,湖鱼永远是主打菜,为它的品质和季节性,贵贱都无常价,报价全看交情,而中国人的交情,在酒里——实际上,在“朋友”界限以外的客人,多半是交情越深,宰得越狠——千岛湖的商人,摸爬滚打多了,修出一套自己的生意经以及虎视眈眈的笑眼睛。旧日的道义精神被完全摒弃了。
于是,大姑姑总醉醺醺地红脸,豪烈地一口闷,一杯又一杯。端妙的场面话,她是说不好的,只能喝得更多,喝白酒。练酒量的长路上,她总是先敬几桌,跑厕所吐一通,再敬,再喝,如此反复,她的脸浮肿了,透出冻疮似的晶晶的肉红。
为了洋气,她喝白酒也用波尔多杯,以生疏的姿势捏住杯脚,有慌乱,有冒险,有疲乏,也有虔诚。醉酒的大姑姑,说话声极平板极郑重,仿佛在普通话水平测试,又仿佛对一切都官方地满意着,显得格外贞静。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静穆的大姑姑,总有点陌生和特别,也许她喝醉了眼神特别亮,亮煌煌的,仿佛有别的心思,其实好像也没有。
大姑姑敬酒、大姑父掌厨时,表姐会领着我和表弟去烧烤店,过多的调味,盖过肉味,猪里脊和羊腿肉都是锤烂的软肉,插在竹签上,炙出轻微的焦痕,味道都一样,工业添加剂给人的狂喜比味精多——令人目眩的丰媚的风味。
夜风里,我举着油滴滴的烤串,周围许多店铺架着 “清仓大甩卖”的大音响,机械的高声的叫卖…汽车开过隆隆响,喇叭发出“哔,哔,哔”…都是槎牙的声音,滉漾一连串无穷尽的市声嚣嚣——雪海翻,玉山碎,都市化自有它盘礴的势,当着面,它的鳞屑直迸进我的眼里、耳里。
那几年,千岛湖的静夜已被矫饰起来了,小彩灯辘辘转转、靡靡累累,大放异光,这滂沛、焕炳的晶明,流过行人路、城东路、芳草路,流向高树、重楼、归船,覆过红霞紫雾、夕霭晨光。烂烂的高星渐渐看不到了,只有虚笼的白月光,比从前淡。
也许,也曾有人留意,当时的千岛湖,正在失去它国画上简远而虚静的留白,不可少的空白,一旦遗失,千岛湖也将失掉它物色上的均衡。
可都市的繁华自有它猛兽的一面,一旦腾奔,便没了歇手,也无法歇手,它在万状生灭、百音繁会里向前,不回头。
七
醉了很多场,交了许多朋友,场面话也练得熟了,大姑姑又在酒楼边盘下了一个门面,做起了卤味。
相比酒楼,卤味店小得多,因陋就简,像闭幕后的舞台,连灯光也昏敛下来。
幽窗似的门口,悬着过大的招牌,像一块匾。
姑姑卤味店是加盟的,卖老卤配方的那家人我见过。
一家都黑瘦,微驼,走在路上像正午下倾斜的影子,只看得清一双双麻黄的机警的眼睛。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偏于瘦长,稀头发,扁脸,撇着细瘦的黑指头,在包塑料膜的菜单上点菜,小的还抱在手里,一团模糊的暗赭的墨迹,看不太清。
那妇人挺着大肚子,别处的身体都往后瑟缩着。他们还要追生儿子。
他们说方言,也许是江西话。有些方言就是那样,繁难、惊险的节奏,把喉咙拔得很高,激亢、粗犷地发声,闲谈也像喊,有恨声。
我凝视着他们,完全不明白他们阴沉的语言,第一次有了外乡人的概念。
爸爸妈妈接我回家,我会支使爸爸去隔壁的小超市,买一种廉价的口红糖,樱桃色的糖,长圆条,从粗浅的塑料管拧出来,没有草莓味,只有劣质的糖精、香精、色素,粗浅的甜,但我很喜欢它的款式,也喜欢塑料管上白雪公主的贴画,每次都耐烦地描在唇上,长时间嘬在嘴里,舌头染得通红。
卖口红糖的小超市也是新落成的,没停车位,爸爸最宠爱我,只得老着脸,随便地停一停车,飞快地结账——那时还没电子眼。
八
大姑姑的卤味店越来越火。她自己就是活招牌;往店门前一站,左右逢源,路过的全是熟人,酒楼很自然地关了门。
这是合实际的远虑。那时千岛湖开饭店的人越来越多,餐饮市场日趋饱和,竞争形式的锐变,逼退了许多店主。一部人另辟蹊径,开起了衣服店、咖啡店、足疗店……
卤味店在菜市场。是早市,但不是渔樵早市,丝莼玉藕,珠粳锦鲤,都没有。我常陪奶奶买菜,要起大清早,早霞迢迢横在天上,地面上躺着雾湿的篾篓,篓里铺着带泥的蔬菜,很娇的新绿,菜贩子自家地里种的,赶在冻白的清晨前,挑进城。
卖菜的是老人,买菜的也是老人,同辈人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讨价还价,像睦剧里的道白,其中有惘然而悲怆的气氛,我挽着奶奶,煎熬着、假装能听懂方言。早市的空气,泛一种清湿的老人味,像重阳、菊花天气,红日曈曈,照不到他们身上。
虽然菜市场不是临时的,却极随便地搭着,拉一块极大极长的塑料布当顶,红蓝白的条纹,大概从来冲洗,灰惨惨的,仿佛积了满世界的尘。然而千岛湖是很干净的,至今也没有霾。近中午早市就收摊了,地上乱散着青白色的烂菜叶子,黄茸茸的玉米须,紫蒙蒙的踩扁了的小水萝卜,营营扰扰的萧条。
大姑姑的店在墙角,因为四面塑着水泥,所以贵,年年要竞标。她长久地埋怨着拍价越涨越高,到不合理的地步,只得极力在其他地方撙节。
那间店的格局,倒比一般市面上上的单身公寓还户型紧凑,冰片糖似的玻璃窗前,贴着挂炉烤的卤鸭子,皮薄脯大,被国木炭火熏成赭色;鹅鸭脚翅,猪羊牛肉,质地肥厚,味道醇厚,香干,油豆腐,也都卤得透。一律是鲜润润,香喷喷, 清鲜醇浓、麻辣辛香,都有。
卤鸡鸭要斩,酱牛肉要片,皑皑的刀口将将切过,再淋一勺卤汤。原木案板浸透了油香和浓汁,像一方大卤味。
还有前台没卖的、后厨才有的毛血旺,大姑父的手艺。我们围坐着,同挤在一扇桌子上,小炉咕嘟着,辣味热烘烘熏着脸,一双双筷子伸进微沸的红油汤底,像赶茫茫一小片海,有溟濛、寥阔的惊喜,圆的香菇,宽的海白菜,扁的火腿肠,长的芹菜。易碎的鸭血和冻豆腐要拿漏勺捞。
饭桌旁就是洗菜的水池,隆起一堆白生生的鸡爪,洗得一尘不染。再边上是奇大的卤水锅,也是不锈钢材质,里面有一大盆老卤,庄重、光亮的曙红墨,色重、味重,很需要伺候。它是卤味的灵魂。
三年前我回国,去大姑姑的新店,簇新的白制服、白帽子,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伶俐些。大姑姑头发短到脖子,烫得蓬蓬的,松松掖向耳后,干练、爽亮地忙活,还是圆圆正正一张笑脸,问我要吃什么,请我尝这个、那个新品,和小时候一样。
其实,回千岛湖当天,表姐开夜车来接,早为我备了好几盒店里的卤味。表姐向来是粗中有细的。后半夜我肚子饿,下楼拆了塑料盒里的卤味吃,没记忆中那么鲜辣、味浓,也许只因为我长大了。
九
总之,大姑姑越过越好了,从阁楼搬进了跃层,自行车换成了休旅车,商铺、住宅都有了,别人称她“钱老板”或“钱姐姐”,她还不太见老,尽管很操劳。
千岛湖人未老,景如旧,还是流水苍山、荡荡漫漫。不过,再急的弦也有懦响,流景往往伤在看不到的地方——好些零落的矮丘被炸平了,高楼、高铁由此拔地而起。城市化继续高歌猛进。
现在,大姑姑算是个小企业的老板,虽然听着不像大公司的董事长,那么名头响亮。但,千岛湖的商人,罕有人靠投机、欺诈、掠夺而发家,操纵市场、权钱交易更鲜见。所以他们发展得款慢、稳定,对一切试验性质的交易,始终保持着疑防、检慎的态度。
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包括大姑姑大姑父一家,当然也经受过挹挹不能振作的苦闷,幸而千岛湖是块福地,不会让有美好品质的人屡次受挫。千岛湖人虽偏于保守,大家倒一向是喜欢并且尊重自己的职业的,又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苦虽苦一点,咬咬牙坚持下去,慢慢也熬到了出头之日。
至于大姑姑,她本身就有很容易感到幸福的能力,同时,她对吃苦这件事,有她自己心平气和而若无其事的态度。这态度对身边的人是一种安慰。小时候我总爱去大姑姑那玩,我喜欢吃,也喜欢她身边那种孩子气的松弛。此外,大姑姑并不当我是小孩子,总以熟狎而自然的平辈的口气,和我开玩笑。
大姑姑还有一种很强大的真实,和其他奋斗的小商贩一样,为她爱的人,爱的事,爱的土地,坚决地努力、付出。并且,一点不怕被伤害。
尽管,大姑姑和千岛湖,都和我记忆里不那么一样了。
我记忆里的千岛湖,像吴冠中的画,浓丽清闲,永远是正好的韶光,清光万里,照万壑,也照人;像大姑姑,大姑父,街上的小商贩,以及父母辈的绝大多数人。
显然,他们都是普通人,从没有千方百计地博取过社会的赞美和注意。但他们委实强韧得可惊,不怕苦不怕难,也不怕失了风度,几乎是不分皂白地劳累着,勉力着,才造出了当下的千岛湖。每每想到这里,我会生出不可思议的敬仰之心。
这些小店、小生意、小人物,像无数幼小的有趣的点,辗转腾挪,它们不是由什么空前的精神或新异的思想推动的,仅仅在于一股要改良生活的犟劲。所以,对这种近于天真的小市民的力量,以及过于随和的小城文化,能起共鸣的、愿意赞述的人大概不多。如果我不是千岛湖的孩子,要欣赏这种粗安的圆满,大概也是烦难的吧。
然而我非常非常爱千岛湖,水光山色中的千岛湖人,并不嫌烦,甚至在心乱的时候,我想到这一点,会生起幽微亲切的安心。这点安心里,藏着中国人的永久的乡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