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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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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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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该去骑龙巷走一走

龙年的时候,该去骑龙巷走一走。

虽然去年的秋,已去过了,但长的路,深的庭院,和旧的巷子,总是值得反复去。初晴的傍晚,夜色还嫩,花被雨微微压过,香没散,又甜又水溅溅,月亮满了;满月光里,该在骑龙巷走一走。

很久没回家,也很久没回骑龙巷,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慢慢地走一走。

两侧是路灯,一动不动地亮着,像诗人宽邃而明恕的眼睛,借着这一颗又一颗的亮眼睛,我重新看见骑龙巷——

巷口的吉祥物是新摆的。

“湖包包”, 千岛湖动漫吉祥物,熊猫儿化了的鲶鱼,塑得有近一人高,很稳定地立着,撑起大而圆的头,稚拙又坚定地探出圆手掌。迎宾的姿态。深深抿住翘嘴巴,凸出的鱼类的大眼睛,朝人笑着,那种一点渣滓没有的纯粹的热切的神情,有点像大鱼跃龙门的那一瞬,竭力保守着一个巨大的快乐的秘密。

沿巷的小铺子是新开的。

一溜的小铺子、小摊子,都有点儿形似,兜售着现代商品的仿古小棚子,轻轻搭着礼物盒似的盖,斜倚坡度,积极地静静地张出来,离得行人近。不太高,店面又小,略有点灯盏似的空心,透出稳健的暖色强光——烧烤店前,围着许多人,老板站在忙碌的喷香的油烟里,从容而又霸道地控制着烤串,不慌不忙得把它们压在铁板上,滋滋响,多肉、多娇,客人们则握着手机,咻咻地沉稳地候着。

巷里的行人是新的。

一个一个,一对一对,一群一群,都是新面孔——坦然的未经修饰的清晰面孔,挂着本地人的神情,很有兴致地说着话。满满、稠稠、急急的话,像是不太纯的甜酒酿,里头掺点果断的乡音,有点粗糙,有点俗气,可去掉了这么半明半昧的一点粗俗,反而不那么响亮和热闹了。这种亲切的响亮和热闹是千岛湖生活模式的一部分;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巷子的台阶也是新修缮的。

从前也是青石板,用得久了,破损处拿水泥补过,略有点影子似的斑驳。新修后,去掉了水泥痕迹,只留素色的青石板,反而更“古”。长而宽的闷青调子,像未切割的赌石,不甚精巧然而值得慎重。一块又一块地叠上去,稍有一点歪斜着的,这边高一点,那边低一点,然而一阶阶又非常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密山禅寺的路上也是这种青石板,很经得起阳光照耀,也受得住风雨摧残,比磨石还经久耐用。走这种青石板铺起来的路,下脚绝不会犹犹疑疑的。

本来,骑龙巷的路也是千岛湖人自小走惯、走熟了的,走在骑龙巷,脚自己会认路,乱纷纷的和和气气的自己人的路;骑龙巷的路,总走在人群里。

在许多许多年前,这条小巷子就矮矮伏在街上了,斜斜升上去,像一条坡,从千岛湖人的本质深处滚滚而出。它默默地升平,不陡峭,老人和孩子都能走,膝盖上没有要命的重量。

骑龙巷的故事太长了,长的像一条“老护城河”,长得像乐府诗似的“水下古城”故事,长到以我的年纪和阅历,无从完整展开——那么,先绕行过它幽幽的“老城墙”,从我童年的骑龙巷浅浅说开去。

记忆里总有最明亮的季节,到处都是宽敞的的光线所照亮——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连明天都是可预知的。所以,在骑龙巷里眼睛永远不挨饿,没有一处是空置的。景泰蓝的天,芡实白的云,田螺绿的树夹着巷口默默垂着,树荫底下坐着小商贩,走着行人,切切实实地热闹,像夏夜有规律的蝉声,也像广播里放着的流行歌,熟悉的、人挤人的、两厢情愿的热情。

那时,骑龙巷有一个奇大的花鸟市场,也兼卖小宠物。花鸟市场有最丰盛的颜色,像是教堂里的花窗玻璃,拼拼凑凑、挤挤压压的人为的鲜艳,可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平常,叫人放心,好像本来就如此。那里也有一种庄严的礼拜天早上的气氛——大概爸爸领着我去的时候总是礼拜天?

花草都是本土的,很实际,又实惠,童话书插画里那些缠绵的玫瑰树、接骨木、槲寄生、银莲花…都没有,只有虎刺梅、朱槿、矮牵牛、杜鹃一类,艳阳天里安平的艳色,不怎么雅致,可很有生气,被一抔土压在小瓷坛或扁塑料盆里,仍是花枝招展,飘飘艳艳。花店市售的包在玻璃纸里的捧花束很有比例,那种精巧里有一种反常的平淡,可花鸟市场的花草就很不同,汹涌澎湃的春天的味道,那枝叶从小小的盆子、坛子里蓬勃而出,像熊熊的炉火一样向上——树林、花园、草丛里自然生命的小集合,穿插着买家和卖家愉快而清晰的讨价还价。

一切都完好、新鲜得像新开的花朵。

组成了繁荣的的声音和颜色的另一部分是小动物, 虽然都是很普遍意义的宠物:小狗儿、小猫儿、小兔子、小鸡仔、小金鱼、小鸟儿,虽然小,可一点不怕人。

小黄鸟,大概是黄莺儿,弱不禁风的一团淡金墨,羽毛丝丝缕缕散出来,像太阳的睫毛,悬在细铁丝绞的小笼子里,小笼子只有大人的巴掌大,那形状,像布谷鸟钟;小鹦鹉就威风些,像武将,披挂着红、黄、兰、翠,圆胸脯挺着,翘起的尾巴尖尤其嫩绿,芽绿带着黎明的轻盈的金。

小狗有黄有白有黑,不足月,又胖又短,不大睁得开眼睛,很驯服地仰着头,微微张着嘴,小牙齿被太阳照亮了,在昏昏欲睡中发出平淡的肚皮声。小猫比小狗还小,张着有太阳形状的眼珠子,金的,玉的,水晶的,钻石的,会流光的,满不在乎地左右嗅探,摇着小尖耳朵若有所思,有一种异样的大智慧的威权。

这些我只是看看。

我和爸爸常去那儿买金鱼,养在家里的大玻璃鱼缸里。鱼儿不知道饱,我常常超量地喂他们鱼食,鱼食沙粒那么大,红绿的小星星,漫在水里,他们总是触着吃,吃得肚子涨满,在水里一摆一摆的,快游不动了,尾巴幽幽散开,像因大雨而裂开的玉兰花。

小金鱼品种很多,我也认识,蝶尾的,水泡眼的,龙睛的,琉金的,虎头的,各色都有,养在淡灰绿的方水缸里,客人可以拿小小的绳编绿网兜自己兜,我总想要胖一点的金鱼,郑重其事地捞着,店主和爸爸总是不介意地站在那里,心平气和地等着我。

买定离手,店主便把金鱼盛在一包水里。那塑料袋特别结实,绸厚、肉实的一包,几条小鱼鼓出询问的眼睛,尾巴一荡一荡,鳞片也一漾一漾,迷离地反着太阳光到脸上来,一晃一晃。

我拎着鱼,很自豪地和爸爸走,当它们是新鲜捕获的。

再往巷子上走,两边的阶梯有买“假古董”的,他们老是坐着,面前铺着一片编织袋材质的布,有点脏,腻着泥灰似的,不过“古董”本来就有点脏,不然看着没那么“古”。他们卖小铜钱,小匕首,小香炉一类。这类小商贩没有精明的兜售技能,很可能不具备古董知识,极少有大人会买他们的“古董”,问价的都是看多了小说的孩子,他们总竭力哄着来问价的孩子,顺便编一些故事,不甚完整的片段式的故事,然而剑光璀璨、万马奔腾。

小孩子“哇”的那一下子,便是说故事人的骤然的辉煌,虽然只有烟花棒似的徒劳的一刹那——那些假古董小孩子买不起,大人看不上,而他们面前摆的又总是那些东西,像是从来没有买卖过一样。但他们还是照常地生活着。

不爱说话的是另一种摊主,卖自制小工艺品的,铺一片灯心草草席,大概是很旧了,松松漏着出经络来,他们自己屁股下垫一个小蒲团,面前摆着矮矮的小台子,上面散着零零落落的小木雕,是松木、樟木雕的小人、小动物。摊主也不招呼客人,光是静静坐着,一双手一下一下雕着,小木雕和他的手一样伤痕累累,从囫囵的形状里睁开了逼真的眼睛。那真是一双重拙辛苦的手,指甲、关节都损坏了的,怎么都看不出灵巧,可偏偏就雕出了那么各个分明的小木雕。

这些摊口都较冷清,他们也没有真正的摊位,只管往台阶上一坐,就是了,也不会有城管来管他们。吃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饭,如果天落了小雨,就支起小雨棚,有个掩蔽,雨大了,他们也就走了,等晴天再来。

生意兴隆的是夹巷的几列小吃摊,老有人排队等着。

最边上一家立着一个铁桶,滚圆的,银灰色的薄铁皮,冬天里头烤红薯,夏天里头烤烧饼,烧饼有小圆墩、扁薄片两种。店主有一张红红的油汗的脸——被炉火还有生活的欲望熏得通红的——那桶里有汹汹的火光,烧出淡淡的青色,肥重地越烧越低,要店主时不时开盖子,拿青黑色的长火钳去拨一拨,火又焰焰高起来。

我很爱吃那种薄烤饼,没有名字,单是烤饼,借鉴了徐州烤饼的做法,但肉很少,薄薄一小片,薄得很匀净,几乎是半透明的,薄得发青的白面皮上撒点芝麻,老板炫技似的摊开手,一抡烤饼,沾沾盆里的清水,随手贴在筒上,非常一气呵成。烤饼很薄,被火燎个三五分钟就熟了。出炉时,老板很轻盈伶俐地拿长火钳一夹,再用纸袋一裹——那姿势,几乎要是倜傥的了。

这种波烤饼吃在嘴里,是一片巨大的、烧焦、咸酥的雪花,嘎吱嘎吱响。一块钱一个,梅干菜馅儿的,用极碎的猪肉丁,拿梅干菜拌糖一起腌,九分肥一分瘦,肥肉出奇得韧,猪油糖的质地,吃起奇香。

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铁桶前都很热,但有一种甜蜜的金色气候,叫人不怕等。等烤饼的时候,看不远处的阳光游离在青石板阶梯上,像平静的水面。那种馋和期待是很静的,因为知道会被满足。

也有卖冰糖葫芦的,厚棉衣里的“套中人”,抖伶伶站在那里,四面八方被冷气裹着,可孩子不觉得他凄凄,哪怕是很冷的冬天。真是很深的隆冬,连包糖山楂的糯米纸也冻得脆脆的,山楂又没有去籽,冰得像小石子;苹果有斑斑点点的小黄麻子,星星状散着,又脆又硬,要张大嘴来啃。这都是简单又健康的小零食;当然,色素也许是不健康的,吃完一个糖苹果,要一张嘴左右开弓,一片下巴都染红了。

春秋天时候,骑龙巷里有小商贩买麻糍,量很少,都说自家制的,挎着一个竹篮,盖着一片洗得发白的蓝棉布,一砖一砖卖,很瓷实。很有尊严的硬度,轻描淡写的一点点米香味。据说要拿水泡过,片来煎,蘸红糖吃。我不爱吃糯米食,没买过。但从前和同学一起走的时候,那位女同学问过价,大概是嫌太贵没有买,那个中年妇女木木的脸,眼睛里有种相当失望的神气,很爱惜地为雪白的麻糍遮上蓝棉布,走掉了。

周末补完课的下午,有时候我让爸爸别来接,好在骑龙巷逛一逛。午后,总是骑龙巷最安静的时候,影子也静得像一条条虚线,牵着人,跟着人,老老实实走着,平平静静拾级而上。而早上的时候,悠长而舒展而慵懒的石头阶梯形,被许多眼睛、许多脚步摸索过了,被喜气洋洋的“疯孩子们”那鲁莽而弹性的脚步所踏过,他们数着太阳的脚步,一路地跑,在阶梯上也如履平地,无缘无故地感到狂喜。

我很熟悉骑龙巷的青石阶梯,补过的水泥面上一粒一粒的,沙痕似的,某一节阶梯那里凹下去一点,下雨天会积着水,哪个方向会吹来巷口的弄堂风,积极的清新的空气,充满生机的绿叶和干叶味还有人烟气,阳光热热照在脖子上——这条巷子像是常满青苔的松树,有自然界和其生态群的颤音,涨潮的潮水一样汹汹从骑龙巷的阶梯前流过,滋长加繁,一天里所有的大事和小事、所有的色彩和气味都混在一起。

我还是年轻、不引人注目的初中学生,素发素眼,老是被擦肩而过,拥有优质的防蓝光眼镜,正在努力学习和娱乐,为明天而活。

回忆像是近在眼前,近得像看一片鲜绿的树叶从春的枝头悠悠落下来,那样脉络分明,没有什么事是记不清的。

然而,街上的声色越流越快,流过生活的欲望,流过生活的本身,也流过我——我已经大了,和学生时代隔了有一段时期了。

骑龙巷的翻新,本来也很应该,谁能舍得这么一条巷子这样轻易被搁置,它是这样有轮廓,有神气——翻新它,就像栽一棵树那样顺其自然,那样生机勃发,这条巷子从来不是无法保存的标本。

尤其是,成年人和游子,有太多无法返回的地方,每每想多迈出一步,就更无处可行,像陷在琥珀里。但,骑龙巷总是不同的,它总归在那里,在来回、摇摆的变化里,它自有一种平衡和确定,深深的情感上的触手可及。

龙年了,去骑龙巷子走一走——所有走过的人,都是巷子的一部分。

 2024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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