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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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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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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之大者的诗中诗

                                   钱雪儿

金庸先生小说写得好,书法写得好,对联也写得好。

最叫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两句有侠气一座,仿佛全出于自然,一气呵成,和他的武侠小说一般无二,都是狂客风流的路子。

这大概也是当代最广为流传的嵌字联:除《越女剑》外,用其十四部大作的首字合称,字字有出处——鹤顶、燕领、鸢肩、蜂腰、鹤尾、燕翎、凤尾皆具——联中用典,是对联极要紧的技巧,他的书本本有名,当然全无僻典,读来响亮非常、豪爽精悍。

全联一个生硬字没有,铺设润饰得没有痕迹,炼字功夫深,才有这样无假脂粉的神采奕奕,又自然,又潇洒。正如他在《碧血剑》的后记里剖白:“我以相当重大的努力,避免了一般历史文字中的艰深晦涩”。以“飞雪”、“白鹿”之雪白绘呈瑞,以“碧鸳”之碧蔚凝姿,以丽天之象、理地之形写尽“笑书”:墨色、雪色、碧色相结相激,设色浓妙,落笔苍远,立住了真形,定成了清章,无工笔,有逾画工之妙。

金庸先生以此联赠读者,是凭联寄意。他总是雅俗共赏的——平仄相协、句式对偶是多年基本功,不强造新词、不故用僻典是叫普罗大众也能看懂、能琢磨。简言以达旨,不施破碎藻采,举重若轻地收着写,要很深的功底,以及对读者相当的敬重。

金庸先生一向很重视读者,不然也不会一改再改,从旧版到修订版再到新修版,反复锤炼,推敲不止,连章节名都费了一番苦功夫重修。

金庸先生的武侠原本就有古典小说味道,英雄传奇为主,后头垫一点历史演义,再略渲染点神魔怪异,把英雄豪气、儿女柔情写得入木三分。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二十多年后,他在新修版的后记自白:“本书最初在报上连载,后来出版单行本,现在修改校订后重印,几乎每一句都曾改过。第三版又再作修改。”又嘱咐:“每一册中都附印彩色插图(大陆版本收),希望让读者们(尤其是身在外国的读者)多接触一些中国的文物和艺术作品。”此后,另做一番补充:“旧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我很喜欢读旧小说,也喜欢小说中的插图。”

他素来偏爱“旧小说”,汲取良多,譬如《倚天屠龙记》里,第三十回《一灯大师》里,书生朱子柳以三道试题考黄蓉,短短一节,便化用了《戒庵老人漫笔》的诗谜,以及《宦游纪闻》与《快园道古》的对联。

前有“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源自江阴诗谜,属杂体诗,又名“离合诗”,谜底是“辛未狀元”。后承“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与“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两对极尽精妙,又明白如话,通俗生动,读来亲切。

金庸先生本就博览,兼师众长,随事模拟,也是兴趣使然——而对联脱胎于律诗,律诗的颔、颈联之对仗即为对联,因之被誉为“诗中诗”。

金庸先生的章节名仿古,处处有对联的痕迹,譬如修订版《鹿鼎记》。

旧版从简,四字一组,有人物,如《罗刹公主》,有地点,如《太后寝宫》,有事件,如《猪腹藏人》,都是微缩了的梗概,开门即见山。

新修版就没那么一目了然,更有清代长篇章回体英雄传奇小说的气韵,第一回便是雄奇的《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一连五十回,一般的气度涵浑,流走生动,最末一回是《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绵绵雅静下来。

这样的章节名近似于《说唐演义全传》与《北宋志传》一类古籍,极耐人咀嚼;光是回目,便臻于极致。辞约而旨丰,值得一品再品。

金庸先生的对联有文义,有文气,也有谜面,譬如《碧血剑》第四回《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到第五回《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改自旧版《绝顶来怪客 密室读奇文》和《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婉婉曲曲又串上了第十五回《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第四回,金蛇剑、美少年都是写实:“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剑尖竟有两叉”,兼又“金光灿烂…,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似乎并不够“矫矫”;而美少年当是温青(夏青青女扮男装),“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人才出众之余,又服饰华贵,见客要更衣,“改穿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十二分的讲究。然而温青说话喜怒无状,一会儿“冷冷的”,一会儿“惴惴”,一会儿“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一会儿又“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通身的孩子气,一出口即孩子话,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绝称不上“翩翩”。

由是,矫矫金蛇剑概是指金蛇郎君所持时的景况,翩翩美少年也自是形容他年轻时的风姿。这才有了第五回,袁承志得其剑,其女夏青青的出场。这么一顺带,袁承志眼中的“怪侠”金蛇郎君也正式亮相了——虽然不是打正面来的,还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正是金庸先生巧于辞述处,回互其辞,谲譬以指事,以“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为饵,诱读者且思且察,以广视听。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一般的遁辞以隐意,雪地捉来的金色小蛇是青青口中“侠士”,“一出铁管,忽地跃起,挡在群蛇面前”,一口咬死蜈蚣。青青向袁承志要这小蛇,说漏其父身份。才有其父入骨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扬言要“杀了温青祭了先父”。何铁手当真有“纤纤”铁手——“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之形,五爪尖利”。

但,铁爪纤纤又何止何铁手,早在何铁手要“领教几招”前,索命的老乞婆何红药早已“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被袁承志一挡,更“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

借袁承志心思,道出“老乞婆何红药和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仍是虚晃一枪,使一个障眼法,“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也非奇事。”

金蛇郎君的出场都是幽幽隐隐,气象氛氲,褒见一字,贬在片言;金庸先生暗着写,遮着写,虚实结合、东说西话地打谜语。

到第十七回《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才有何红药说起旧事——二十多年前,她正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偶遇了一位长得很俊的少年,风姿“矫矫”, 叫她倾心,那时她未毁容,是个很美的少女,而年轻姑娘爱恋的心事总都是“纤纤”的。

到此,顺情入机,真相大白。这些回目,遁辞以隐意,状似谜语,读者酌量间,更掂得出金蛇郎君的分量——他是《碧血剑》的真正主角,仅居于袁崇焕之下,虽这两个人物在书中没有正式登场。

如此迂回,好比诗经里的“兴”,眼下说的是这一桩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是极幽闲的故弄玄虚:袁承志与温青青之行,全由老一辈恩怨当楔子,抽丝剥茧地细细写,事近而喻远——此乃侦探小说的缜密写法,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繁弦急管地催人深入。

这些对联式的章节名,都是平澹字句,而绝不流于浅俗;是金庸先生给读者的谜面,谜外别有寓意,文中无限情思,而谜面意义的不甚完整,又正是摸索谜底的意义所在。隐义以藏用,先生有心意来藏,笔力又高简,文白兼容下,到底藏得住,格外使人神远。他修订版的《天龙八部》也是如此,章节名改的短长任意,声色俱佳,只是碎一点,粗看不太平整,似参差太多。

然而,再一定睛,竟是五首词,到底是整而不碎。

从第一回到第十回,正凑成一首少年游,再往后,是一首苏幕遮,又接一首破阵子,再来一首洞仙歌。最末又是水龙吟作结。

《少年游》从“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起,似是一般套语,然而义直而文婉,合段誉气质,“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縠纹生”这是他初入江湖,习得凌波微步,识得木婉清,为神仙姊姊所倾倒。

后半阙“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一改前半阙词句赡丽、风光旖旎,直笔来写,气渐伟而辞渐壮,又镕铸剧情、人物,字字有脉络,针缕之密,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欲罢不能。

第六回《谁家子弟谁家院》说破木婉清和段誉兄妹身份。事起于段誉携木婉清回府,其母刀白凤、其父段正淳内堂张宴,气象富贵,“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木婉清不当心撞破刀白凤身份,突然发难,“两枚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被段誉挺身挡下。段誉中箭养伤,被南海鳄神掳走后,又有秦红棉和钟夫人两位旧情人来讨情债。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九回《换巢鸾凤》,段誉回府,甘宝宝递出钟灵的生辰八字,惹得刀白凤怒极反笑,“钟灵这小丫头,也是你(段正淳)的私生女儿。”

少年游调名,本意即咏怀少年的恣意游乐,故而初调婉美,后调即便浑厚,底色始终是温蔚有情思,像《红楼梦》有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水浒传》有一百零八将出场诗,蕴酿最深又一览无遗,语尽而意不穷。

故其言,不止于此。

一气看到第四十八《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才拨开谜雾,刀白凤垂死,要“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并劝他,“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甚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甚么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

细析密理,“谁家子弟谁家院”所问竟是段誉身世,“换巢鸾凤”的鸾和凤也皆是段誉——《淮南子·卷四地形训》载:“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凤凰生鸾鸟,鸾鸟生庶鸟,凡羽者生于庶鸟。”——段正淳是镇南王爷,段延庆是大理国太子,段誉验明真身,自也升了一格,由鸾鸟晋为凤凰,做了四十年皇帝。

而段誉和段延庆早在第七回《无计悔多情》就打过交道,段延庆自称青袍客(是了,段誉是青衫,段延庆是青袍),哄木婉清“我有法子,能叫你的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他竟是真有法子。

这首少年游,体旧而趣新,正是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

第二首苏幕遮,上阙是“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 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正是段誉结交乔峰,辞约而精,情多不暗,侠气、义气扑面,上阙 “昔时因,今日意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气高而不怒,力劲而不犯,情不主于痛伤,才见真英雄气魄。

由此得见金庸先生文心外的玩心,他多的是壮丽的风采,能写得“厚”,又仍有自负怪巧的一面。逞奇斗巧,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金庸先生在修订版《天龙八部》的后记里解释:“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等于封面上的题签——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这是绝对的谦词。他写作的路子就是中国传统小说一派,当然很像样;不然他不会引著名文学批评家陈世骧以为知己,又深刻地感激——“我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又庄重地喜悦——“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他的小说的确是这样,性情与文理并存,语浅情深。

况且他也很能写诗词,且各体兼备,传统小说到诗词到对联的过渡是很自然的:对联是古典文学的解构文本,可谓理想化的对古典文学的“管中窥豹”,很能惊鸿一瞥其形式美与意境美。而金庸先生的小说不单有着形式美与意境美外,更极致化了实用性与谐趣性。

金庸先生写武侠,始终旁征博引,保持“讲史”痕迹,不避熟不避俗,在古朴凝重和浅俗流易之间折了个中,往往是意思曲折,而字句平易,这种古典派的含蓄,是真正的芳词寡俦,落笔精绝。这部分归功于他是一个大“杂家”,有余力任浙大历史系的博士生导师,又有诚心远赴圣约翰学院,荣膺哲学博士和荣誉文学博士学位,真正做到学贯中西、博通古今。

我在剑桥时,常去圣约翰学院,沿着河岸慢慢走,走过叹息桥,行至学者花园的北面,那里有一座玫瑰园,园里有一块石碑,五英尺高,砂岩质地,刻着一副对联,是金庸先生在读研时为学院所作,“花香书香缱绻学院道,桨声歌声宛转叹息桥”——欧体胚底,有吴昌硕之风。

校方极郑重地将这碑列为景点,在官网译作英文,热烈地宣传,译文颇有十四行诗情味,但不那么轻绮,偏于古淡闲雅,倒显出苏格兰民歌的情致,应物斯感地写实,不过清新、悠远处更胜。历来,越好的诗越难译,尤其是这类写眼前景,用口头语,而藏弦外音,含味外味的。

那时,常有游客向我问路,决心一访大名鼎鼎的“对联石”;而相隔不远的国王学院,也竖了一块大理石碑,那是金庸先生的“海宁老乡表哥”徐志摩的诗碑,刻着《再别康桥》的名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两碑在剑桥大学始终是两相齐名,交相辉映的。

而在遥遥的另一头,源远流长的中华大地上,钱塘江北岸的海宁袁花镇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金庸旧居,那里常年人烟如织,深深仰视澹远堂两边的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这联是康熙亲题。

2023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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