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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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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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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清明

                                  钱雪儿

清明节,爸爸总想着要吃梅干菜——偏在大家都吃清明粿的时候。

虽然他平常也惦念着,要吃梅干菜,又疑心市售的梅干菜不“精洁”,会掺碎沙、小石子。很偶尔买一些来,总择了又择,洗了又洗,几番的淘荡、搓揉,梅干菜的香味和颜色都褪得很淡了。

梅干菜快刀剁细,拿来焖肉:肉事先猛火炸过,和梅干菜隔水蒸熟,也蒸得糯糯的,只是漂了太多遍的梅干菜不乌黑,也不松嫩,香得不紧实,少了那种浓汁浸出来的厚而凝密的熟香,味不“正”。但,平常最挑嘴的爸爸,也平平静静地吃着,不说什么。

妈妈倒常会感慨,“你太太还在就好了,太太的梅干菜最好吃。”

爸爸的奶奶很会做梅干菜,家里人都爱吃。她的梅干菜,是最“正统”那种,雪里蕻做的,色黑而润,味鲜而厚,极香美,湿一些是倒笃菜,干一些就是梅干菜——雪里蕻选肥嫩的,晾去水气,微盐腌过,日晒,收去盐水迹,再蒸再晒,候十分干,味厚而柔脆,另器收藏,层层按实,久贮不坏。

太太(祖奶奶) 是个实心的高个子,宽手掌,扁手指,可细活做得再好没有,差不多的原料,她每一步都加倍斟酌,自然好吃许多。在米面还定额分配的时候,她就善做面食,不怕费工,火候又看得准,是一等一的地道美味。

她腌咸鸭蛋,个个腌得透,能“起沙”,会流油:蛋用冷水浸过;干花椒捣碎,白盐飞过,慢火炒匀,等盐炒黄,调泥,糊蛋入缸,大头朝上。

我看了汪曾祺写的的高邮腌蛋,想着要吃,爸爸给我买了,剖开一看,也不怎么稀奇,没想象中美味——“宝贝是没吃过我奶奶做的咸鸭蛋!”他还有点儿得意。

据爸爸说,太太的手艺好,风鱼、腊肉、煨蛋、酱蟹、醉虾都能做,腥素可配,连陈腊肉在她手里一煮,都去尽油齁气。不过,我没怎么吃过太太的菜。

我大一点的时候,太太已很老了。我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和太太相处得少,她像一颗太老太老的雪里蕻,被岁月的霜冻割断了,它的散落并不怎么叫我悲痛——因为这是自然而然的。

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建德,傍晚边,太太家暗,她为省电,不开灯,也不看电视,在屋里洗洗刷刷地忙。太太耳背,几乎半聋,爸爸妈妈得尤其响亮地喊她,“奶奶!奶奶!”

我听着他们喊,在木门口等着,太太家的木门是天天擦的,抹得很干净,有股寒夜里枯树枝的味道。太太慢慢走过来,很快乐地老远叫着爸爸妈妈和我,为我们开门,她有洪壮的声音,和落叶那样闪烁的脚步。

她的屋子落满了深深浅浅的阴影,一把一把的黑暗,被沉下来的夜色透过窗咻咻洒进来,又被穿堂风吹散——她是一个极要净洁的老太太,眼睛里、手头上有一切琐碎的事,习惯常年开窗,等风荡进来,所以屋里总凉津津的,弥散着一股安宁的霜井气。

太太说梅城方言,我不是很听得懂,只见得她的开心。我们坐在椅子上,她凑近我,很和气地,仔仔细细地看我。太太身上絮絮笼着凉肥皂味,清深、清苦的淡药香,我不怕挨着她坐。因她说话要喊,渐渐很吃力了,她说一会儿歇一会儿,像是信号不好的无线电频道,然而,她仍是紧紧地含笑——孙辈里她最偏心爸爸,她见了爸爸就高兴,哪怕不说话。

临回家的时候,她张罗着,给爸爸装了几袋吃的,让爸爸带去吃,里面老有几包梅干菜。

她亲手制的梅干菜是伏日晒的,南风天也不坏。因为太太年纪大了,所以不能多做,每一口都是心意。我们长备在家里,慢慢吃,像永远都吃不完。

多年的生活的智慧和孤独,使太太变得老了、累了、迷茫了,不知怎么,太太信了“耶稣”。

那是一种本土化的笨手笨脚的“传道”,太太不识字,她所有的烦恼都和课本上的知识无关;给她“传道”的人也不懂英文,对真正的圣经的段落、字句很可能一无所知。可有时候,信仰到底只是循着一个空荡荡的呼唤,而不是确凿的答案。

太太随身携带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圣歌和赞美诗。太太很积极地学着,然而始终学不会,她不气馁,让爸爸教她。爸爸一字一字教了她许多遍,太太边学边忘,然而很满足地坚持下来,因为是孙子教的。

爸爸正值叛逆的年纪,怒视着,玩着摇滚乐,对太太却始终很有耐心,很可靠地陪太太练同一支歌。太太渐渐能哼了,勉强跟着爸爸的吉他调子;她摇摇晃晃地,追上教堂里盘旋的歌声,加入一个古老、遥远、缓慢的过去的梦。

她并不能够懂那些金煌煌的“外国歌”,但始终向往那种催眠式的回声,重复她今生的苦和来世的幸福。于是,太太和其他老人挤在一起,为着模糊的温暖,蹒跚地把自己越压越低,虔诚地装进一粒尘埃里。即便她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太太,从没有到达过永恒的春天的中心,也没有“光明中的光明”。

信了十几年的教,临去世前,太太很清醒,郑重地嘱咐:她死了,不许哭,“哭了上帝要不高兴的,大家都不要伤心”——她相信会有一千只彩色的公正的眼睛,以傲慢的神秘,注视她、审判她。

“死”,对太太来说,像是又一次的彻底的“搬家”,像她八十多岁的时候执意要从爷爷奶奶身边再搬回建德去,那样不加思索的决绝,坚持“落叶归根”。

没有任何解释,“死”,是一个人突然不在那儿,走了,找不到了,像是长途的电话,蓦地、永远地断线了。

有好几个清明节,我也跟着爸爸、爷爷去建德,给太太上坟,一家人几台车,慢慢开到建德,开到墓园。

那个墓园是西式的,没有伤痕累累的山坡,也没有坡上小小的错落的土包,没有烧纸钱的烟——那些烟,会颤动,会摇摆,有粗有细,有头有尾,就像手写的文字——也没有蜿蜒曲折的长长的哭歌。只有森森的树荫,幽幽的鸟啼,一行人走进去,走入一园子黯淡而隐蔽的安静。

正午沉重地压肩膀上,大家沉默地走着,走到太太的小石墩前,上面坐着大理石雕的小安琪儿,它代我们守着太太。

大家放下几捧花,默默地鞠躬,束手束脚地站着,依次对太太的石碑说几句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嘴巴里涌起一种失眠的苦涩。而这时天总会下雨,空空的蓝,没有云缝合,像一条空置着的荒芜的小溪,微微飘一点雨,草图似的飘忽的雨,打不湿衣服,所以没人记起撑伞——真怪,每年的清明节都有雨。

太太像曾捆紧又散开的柴火一样,孤独地站着,从苍白的早晨里站出来,站到稀薄的夜晚,年老体弱了,也有子有孙了——传宗接代,本身也像蜡烛的光,从一只转移到另一根,在日落后熄灭。

又是清明节了,又会有很多雨水滴落到人的眼睛里;虽然,大家都说,春天是收获的季节。

 

 2024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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