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核

樱桃核

钱德梅

皋南村的东头，有一座三进三出的青瓦小院，那是我家的祖宅。春天，门前一树闹喳喳的桃花，河边一串静悄悄的柳，远处望不到边的麦苗儿的新绿，正在跟我一样的小蒙童时光，无忧无虑。

那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对春柳的热情，是一声声脆亮的柳哨。这十天半月，柳枝儿愈发柔韧通透，选一棵小指粗的砍了，截成寸长，搁在砖头上用刀背轻轻拍两遍，再用刀身来回搓压，三几个回合，树皮里头的白梗儿就吱溜一下滑出去了，剩下的空柳管儿，搁一头在嘴里，用牙齿轻轻轧扁，一吹，“嘀嘀嘀”——皋南的柳哨。

“嘀嘀嘀”，有的在吹，声音在绸缎一样的水面上跳舞，得意极了；有的在做，心里急惶惶，要做出更脆亮的柳哨压住前面的狗剩儿。我就是这时候看到柳树那被河水冲刷的根须上套着一只空心的猪血红色的圆珠子。

“奶奶，奶奶。我拣到了一个珠子。”我踮着脚将珠子举到祖母跟前。祖母一打量，大吃一惊，忙问，在哪里找到的？祖母拽着我就往外跑。来到柳树前，祖母双腿一跪，泪流满面。“奶奶，你为什么哭啊？”“这是个什么珠啊？”我拖着她的衣角继续追问,奶奶喃喃地回答：这是樱桃核，是日本人送给你爷爷的。“日本人？在哪里啊？”祖母却再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过了这阵，小蒙童早忘了，整天忙着跟一群伙伴疯玩，只有父亲回来逢他高兴将我举过头顶玩骑马游戏时，才瞧见那樱桃核被供奉在了我够不着的堂屋中间的高柜上。

初中那年，学校轰轰烈烈地批林批孔批反革命，从上到下个个疯了似的造老师的反，还有的将家里的祖宗八代都扒出来批判。有同学告到校长那里，说我的瞎子爷爷当年曾给日本人算个命。十五岁，我血气方刚，一口气冲回家，就将那只樱桃核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不许动！”父亲怒吼一声，铁青着个脸。祖母慌忙地关上了堂屋门。

“你爷爷是世传的地主家庭，独苗一个，几代人的心血传到了他手里，可谓富甲一方。”那晚，坐在祖宅后园的河边上，父亲第一次告诉我关于爷爷的事。“地主一般是很苛刻的，但你爷爷不同，他为人和善，体恤民情，雇佣长工、短工从不欺压，按时付薪，也不克扣。你爷爷也因此得到了大家的信任，大家都叫他刘爷。”

这年，日本军队已打到山西，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人们痛恨非常！你爷爷连夜出走投奔了刘伯承的部队。这是从他包裹里的奖状得知的。一年后在一次对日战斗中，被炸伤了双眼。他自感自己继续呆在部队，势必拖累大家，于是乘着天黑月高的夜晚，借着一只眼睛的微光，自己摸回了家。当时，日本人也来到了皋南村，你奶奶逢人便说，我家男人走亲戚，迷了路，被炸弹炸瞎了双眼，并砍下了桑树干，削皮做了根拐杖。”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看着我父亲。

“后来，你爷爷就给人算命养活自己，因为他小时候上过私塾，脑子好，因此算命很准。皇军的一个长官也很信这个，所以就派人来“请”你爷爷给自己算一卦，并送给你爷爷一串樱桃核挂珠。你爷爷三天两头拄着拐杖，脖子上套着个樱桃核串儿去日本人那儿，村子里开始有了闲言，说你爷爷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了，一定是当了汉奸。

忽一日，你爷爷领着一大队小鬼子找上门来，将宅子里所有的人都轰走，把个诺大的院落让给了日本人做指挥部。你奶奶当场气得吐了两口血，一夜白了头，第二天一早，就哭着喊着找到族长。接下来族长召集全村的人宣布：刘家没这个子孙。大家记住，皋南村以后没这个人。”

“爷爷真当了汉奸啊。”我拆支柳树条不停地鞭打着地面。父亲目视着皋南村的上空，“全村的人都认为你爷爷当了汉奸。三个月以后，有人发现小日本从那宅子里每隔十天半月都会抬出一具尸体。那时，时局越来越糟，不断地有外地的逃难来的老少妇女，皋南村一片混乱。那发现的人是谁？只有你细心的奶奶。

半年后一个冬天，祖宅西头的桑树上被日本人挂上了个头颅。长长的发丝被西北风刮得遮住了脸，只有那樱桃核串儿淋着一滴滴血粒。你奶奶躲在后园的柳树下，啊的一声昏死过去。。。。。。

上世纪五六年，上面工作组来皋南村调查刘爷，你奶奶死活不认，一口咬定刘家没这个人。其实从后面的时局看，你奶奶的举动避免了我生命中的政治劫难，也保全了你和你妈。”不知不觉我的双眼模糊了。

九零年的冬天，奶奶终于没熬到春节，父亲和我在她灵前长跪不起。

上世纪末，皋南村公路扩宽，我家的祖宅拆迁，父亲和我将奶奶的照片和那只樱桃核小心地包起，带到了城里。

今年春节，我女儿的日本同学特邀她去日本家里。那知，这一去，被历史冲刷着的祖父冤案终于浮出了水面。

同学的姥爷已经九十九岁了，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讲起了我祖父。他就是请我瞎子爷爷算命并赠送樱桃核项链的皇军长官。在宅子的开始，祖父时常给他讲中国的易经。哪知三个月后，宅子里开始十天半月地就发现士兵的尸体，前后有十余人。他下令一一排查，最后确定作案人是我祖父。那天夜里，他下令手下枪杀了我祖父。祖父临死前讲了一句话是：我眼睛瞎，但心不瞎。祖父的头颅被示众三天三夜，念在曾给他算命的份上，最后将尸骨埋在了宅子后园的一棵柳树下。

从录下的视频上看，岁月的风霜已布满了这位日本老人的脸，苍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面容，微弱的腔调，他太老了，再伤害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清明节，父亲、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去了趟皋南村，在祖宅的柳树下扒出了祖父的尸骨和一粒粒樱桃核。村里的男女老少闻讯跑来，上千人跟到了奶奶的墓里。我父亲请人在石牌上庄重地刻上了祖父的名字：刘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