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贵州苗寨,时闻枫香。村头寨尾,最多的是枫木,最古老的还是枫木。
枫木是苗族人心目中的圣树,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图腾,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族群生命力的象征。
我们的祖宗从东土而来,一路倒插枫木,择适而居。来到苗山苗岭,延续了一个族群的梦想,也书写了一个民族的情怀!
挥之不去的苗族“枫木情结”
——以瑶光寨为个案的苗族节庆图腾杂谈
◎姜秀波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沉淀了一个名词:“枫木情结”。
远古时期,苗族先民便在流传至今的《苗族古歌》、《苗族史诗》中唱道:“枫木是万物的始祖”。几千年后的某一天,我在贵州黔东南苗侗自治州锦屏县找到了一个鲜活地、潜移默化地传承着苗族先祖图腾崇拜“枫木”的苗寨:瑶光寨。
三板溪水库尚未兴建时,清江水一路欢歌一路奔流,从凯里到锦屏,下沅江,入洞庭湖,汇长江。
从锦屏县城出发,乘木船逆清水江而上,不到50公里,便来到了一个叫“瑶光”的苗寨。瑶光寨每年都以盛大的方式,欢度一年一度的“枫树粑节”。
在河口码头下船后,抬头望去,在万仞绝壁陡坡上依山傍岭而建的瑶光寨,村头寨尾,井边路旁,到处都能见到参天的枫树群,整个寨子都深藏在茂密的枫林中。可以想见,秋天时节,万山红遍时,夕阳下的瑶光寨该是怎样的一幅绝美画面!
沿着青石板路攀援,进了瑶光寨,当地人为我们唱起了“枫木谣”:
“枫树枫,枫树落叶满地红。
枫树插到后龙上,五谷丰登万年长。”
“枫木树上叶三角, 鲤鱼身上穿绫罗。
风调雨顺家家富,儿孙满堂代代兴。”
在瑶光寨过枫树粑节,我们看到家家打糍粑,户户上山折枫木枝,吊脚木楼飘出酒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随便走进一户农家,可见堂屋神龛上放着两个大糍粑,粑上插枫枝,每枝分三杈,每杈插上四个红红绿绿的小糍杷。
寨老告诉我们,三杈枫枝共12个小糍粑,表示一年12个月风调雨顺。两枝枫枝共24个小糍粑,代表每年24个节令吉祥如意。
……
我在“枫树粑节”中注意到一个文化现象。
几位衣着与清水江流域苗族服饰不同的苗族姑娘在节庆盛典中翩翩起舞。一问,方才知道是来自榕江小丹江畔的一个叫“岑最”的苗寨的姑娘。
原来,在瑶光寨现居族群中,有一支后来又转迁徙到岑最苗寨,直到二十世纪末,方才联系上。这些来自岑最苗寨的姑娘,即是应邀前来共庆“枫树粑节”的。
后来,笔者专程到岑最苗寨作过田野文化调查。这一迁徙历史得到了当地寨老的认同。
岑最苗寨部分人家与瑶光苗寨虽然同系一支,但语言、服饰、习俗却已有殊异,这是文化发展中的必然。但在“枫木情结”上,两寨却有着共同的认同。
在岑最苗寨“姜家大哥”家喝着醇香的米酒,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瑶光苗寨“枫树粑节”上翩翩起舞的岑最姑娘……
“开枝散叶”,是枫木文化,也是“枫木情结”的美丽史话。
两个苗寨走到一起,同源文化的某种必然联系和情感交流,大概只能用“亲切”一词来概括。
……
我在一位名叫姜述熙的老人家中,与其挑灯长谈。
姜述熙是一位瑶光寨中有文化且对村寨历史如数家珍的老人。我所在的文斗寨与瑶光寨一衣带水,语言文化皆同,因而我们呷着米酒,相谈甚欢。
那枫香酒(用枫叶汁和大米酿制而成),浓烈而醇厚。
我们谈到了瑶光寨苗家人为何如此崇拜敬仰枫树。“瑶光寨为什么不过‘杉树粑节’、‘松树粑节’,而偏要过‘枫树粑节’呢?”
老人讲述说,“瑶光寨祖先长途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时,在后龙山上倒插一株从故土带来的枫木,并许愿:若这株枫树能存活,就在这里长期定居,结束长期迁移的飘泊生活;如不能存活,则马上迁走。后来,这株倒插枫树居然生根发芽活了下来,先祖们就在此定居,生息繁衍。后人为纪念枫木,每年用枫木粑来祭奠祖先,形成了今天的‘枫树粑节’!”
谈着谈着,老人醉了,我也醉了。
夜深人静醒来,我打开随身带来的一本书《中国苗学》,书中有这样的诠释:……对于枫木,黔东南的苗族是顶礼膜拜的。 为什么?因为枫木树与蚩尤有关。《山海经.大荒南径》载:‘大荒之中,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谓‘枫木’”。书中又云:“苗族先民认为,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都起源于枫木,人类的始祖姜央是直接由枫木所生的‘妹榜妹留’,即蝴蝶妈妈产生出来的。”
“其实,瑶光寨苗家人只是继承和发展了苗族人民的枫木图腾而已”。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姜述熙老人家,在一棵古枫木树下,看见一只只蝴蝶从枫木树飞出,舞动着美丽的身影……
蝴蝶的家,是不是就在这枫木树上?
……
又一个深秋时节,正是瑶光苗寨枫叶火红的时候,我采集到一段瑶光《古枫歌》:
“远古那时候,山坡光秃秃,只有一根树,生在天角角,洪水淹不到,野火烧不着。那是什么树?那是白枫木。”
“枫木在天家,枝桠满天涯,结出千样种,开出百样花。各色花相映,天边飞彩霞,千样百样种,挂满树枝桠。”
“枫树砍倒了,变作千百样。树根变泥鳅,树桩变铜鼓,树干生疙瘩,变成猫头鹰。树叶变燕子,树梢变鹡宇。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这个妹留榜,古时老妈妈。”
“砍倒了枫树,变成千万物。锯木变鱼子,木屑变蜜蜂,树心孕蝴蝶,树桠变飞蛾,树疙瘩变成猫头鹰,半夜里‘高鸣高鸣’叫。树叶变燕子,变成高飞的鹰鹞,还剩一对长树梢,风吹闪闪摇,变成继尾鸟,它来抱蝴蝶蛋。”
“假如是现在,爹妈生你我,生就生下了,有啥值得说。回头看当初,枫木生榜留。榜留长大了,妹留长大了。游方十二天,成双十二夜,怀十二个蛋,生十二个宝。白的雷公蛋,黄的姜央宝。”
……
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种思考,那就是:我们从何而来?
苗族也不例外。
这基于一种情结。对故土的眷恋,对家园的怀念,对祖先的尊崇,对本源的向往,……后来延伸为族群情怀、国家情怀、人类命运共同体……
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
东方那富庶丰饶、淌着蚩尤血液的故土,那萦绕着蝴蝶身影和枫木图腾的部落,才应该是苗族人的精神家园。
遥想当年,我们的祖宗一路倒插枫木,择适而居。来到如今的苗山苗岭,来到今天的黔山秀水,开创新家园。
枫木,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只要具备生存条件,即便倒插也能存活。于是乎!我们的祖先在祖宗图腾物的激励下,种田得谷,可以填饱肚子,杂粮可以养鸡猪改善生活,种杉可以换钱买油盐布料,油盐可以使蔬菜更加可口。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而后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
一个命运苦难的族群终得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延续下来。
苗族,是一个把苦难与美丽写在服饰里的民族,是一个把历史和文化传承在节庆和歌舞中的民族,……。
瑶光寨《古枫歌》、一年一度的“枫树粑节”,既是一种“认祖归宗”,也是一种文化认同,以及传承和延续。
几经辗转,历尽艰辛,最终在枫树倒插能存活的村寨落脚,繁衍了族群的梦想。十几代、几十代人后,东方故土的印象逐渐模糊了、远去了。在没有、或者失去文字的传承后,碎片似的族群记忆,在米酒的烧灼下,在歌舞的陶醉中,淡去了,老去了。
因而,瑶光寨鲜活的“枫木情结”,已经成其为一种今天难得一见的族群迁徙文化。
……
欲说还休,欲理还乱。
多年来,我一直将这次田野文化调查“束之高阁”,不敢触碰心灵深处的“枫木情结”。
今天,清江水断,鱼类因无回家路而嚎啕大哭。
作为苗寨里读过书,且有思考权利以及搬运文字能力的“书生”。我开始凝重而审慎地思考族群的过去以及未来。
二十年过去了,我甚至淡忘了岑最苗寨的印象。今天,重新梳理这么多年来沉淀在脑海中的“枫木情结”文字,眼前依然能浮现万山红遍的瑶光寨,飘飞的火红的枫叶,以及“枫树粑节”上翩翩起舞的岑最姑娘……
一位文化名人说过,苗族,是一个“用美丽回答苦难”的民族。我想,这句“名言”似乎亦可用在对“枫树粑节”的描述中。
历史上,苗族是一个苦难的民族,但这个民族从来不缺少美丽、浪漫情怀,以及生存的韧性。
“枫木情结”,是一种图腾,也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是苗族人从不放弃的族群精神的集中体现。
这种情结,根植在族群的记忆深处,以及灵魂深处。
历史上,任何一个伟大的民族,都会像珍视自己的眼睛一样,珍视自己的历史以及文化,并不断在历史文化中找到族群的经验以及前行的动力。
这是我们苗族人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气,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今天敢于响亮地向世界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底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