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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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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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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寺的月光

佛曰:“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他老人家总是一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姿态格外宽厚地普渡众生,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不可以饶恕的罪孽。秋天的塔尔寺佛一般安卧在八瓣莲花山的怀抱里,目视着山里山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来了走了。山坡上,单薄如纸的野花白、紫、黄相间,尤如喇嘛们僧衣的色彩。小虫在草丛间唧唧鸣唱,如梵阿岭上奏着的一曲理查德克莱德曼指尖下《秋日的私语》,轻轻地抚慰着那些受伤的魂灵。没有雨,没有风,天蓝,云白,塔尔寺更显得质朴、安详。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肉眼凡胎之身,仍然无法看清这个天、地、神相映相辉、充满传奇的所在。这里是青海旅游的第一张名片,是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尽管历经生活的坎坷,对于宗教,我依然是一个旁观者,如果不是因为带着采访任务,我想,也许我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青海与西藏毗邻,从地图上看并不遥远,要快有飞机,慢有公路。话虽然这样说,但由于西藏特殊的地理位置和高寒缺氧的原因,想去一趟西藏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很多去西藏旅游的人,总会买上个氧气袋,全副武装地才敢上路。因此说,早在几百年前的明代,去趟西藏,谈何容易?宗喀巴7岁出家,16岁外出到西藏学经,一去若许年。22岁时他接到母亲寄来的一绺白发和信,信中说:“吾已年迈体衰,望儿务必返里一晤。”宗喀巴也极为想念母亲和遥远的故乡,曾经动过回家探视的念头,但慎思再三,考虑到自己佛法尚未学成,来回一趟耗时过长,又打消了回乡探母之念。并给慈母寄去自己用血液调和颜料精心绘制的自画像一幅,狮子吼佛像一轴,信中说:倘若在我出生的地方,以十万狮子吼佛像及菩提树为胎藏建一佛塔,则如同亲晤儿面,并且对家乡佛教的兴盛大有益处。次年,其母香萨阿切在信徒的资助下,按照大师的嘱托,在大师出生时剪脐滴血处,以十万狮子吼佛像和菩提树为胎藏,建成了一座莲聚宝塔。600多年来,塔尔寺经过不断新建、扩建、修葺,形成了一座占地600余亩,殿宇巍峨,佛塔林立,色彩华丽的古刹建筑群。

这是一段并不难懂的故事,生活却是一部充满密码的大书,几百年了,曾经的大师早已到了西天极乐世界,而今天的我,也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解读、去慢慢消受。踏寻着大师的足迹,抚今追昔,漂泊的孤独无依,人生的苦难煎熬仿佛不是那么难以承受的事情了。

对大多数人来讲,故事永远只是故事。就都市而言,故事之外的男女要么手持手机刷刷刷,要么穿梭在商场、超市买买买,要么半真半假地挂在网上晒情感,或者十分小资地啜着一壶红茶,思谋着如何度假。塔尔寺,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迎来送往地有些倦乏了,趁着节前的余暇,也忙不迭地要懒散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喇嘛有的坐在门前的石礅上闲谈,有的在阳光里打牌,还有的在山上小聚,喝饮料,磕瓜子。不远处“塔尔寺步行街商住楼售楼处”巨大的彩色气球、红色地毯、崭新的横幅十分耀眼,工地围墙上有“莲花聚宝”标志。步行街的广告见诸省城各大报纸以及公共汽车车身上,塔尔寺外要热闹起来了。听说步行街黄金楼盘已经卖到了一平方米万余元的价格。宗教与经济、古老与现代、神圣与恶俗,在这里无声交融。

同行的张参谋是个“老塔尔寺”了。从17岁的小伙子到一个响当当的汉子,从一名消防战士到一杠三星的上尉警官,13年了,他熟悉寺院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一草一木,一灯一盏。有的喇嘛甚至是他看着长大的。听张参谋讲,喇嘛们大都是自幼出家,青灯古佛,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地过上一辈子,他们不能成家,生活中缺少温情,情绪往往很不稳定,和他们打交道需要多一些理解和宽容。

藏族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塔尔寺是最少遭受破坏从而保存最为完整的寺院之一。全寺中心的宗喀巴大师纪念塔殿,是一座藏汉合璧的三层金顶大殿。琉璃砖墙,灿灿金顶,殿脊大金顶宝瓶和两对造型迥异的喷焰宝饰,使之显得更加瑰丽庄严。门外,那些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信徒们,脱下鞋子露出了各式各样的脚,有的还沾着路上挟带的脏泥,有的裸露着皴裂的后跟,有的干脆赤着脚,他们殊路同归,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宗喀巴大师的脚下,匍匐,站立,再匍匐,一次以至十万次,油漆地面被肉身磨出了光滑的槽痕。“一叶一菩提”,“一人一世界”。一个人的内心,永远盛开着一朵不为人知的神秘之花。我永远无法了解这些朝圣者。他们远远地游离于现代商品社会之外。记得是在一个高原小镇的大街上,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一步一叩头地行走着,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膝盖上更是补丁上又磨出了洞,背上背着瘪瘪的双肩包,手掌内侧一块薄薄的木板用皮筋固定着,以防漫长的叩拜中磨烂手掌。两位朝圣者在小镇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浪,人们依旧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有的会向他们伸出的纸盒子里放一些毛毛钱,有的会绕着走开。诗人白渔写道:

百里千里去朝圣

以身体丈量土地

磕破额头磨烂了衣

甚至不计生死

我震撼于信仰的威力

而我,只有长长久久地注视,注视这些宗喀巴的弟子和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于一些人来讲,幸福总是格外眷顾,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讲,幸福,永远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媒婆,从不兑现其承诺。尽管他们是那么容易满足,付出很多,所求少之又少!

宗喀巴大师金身就供在寺中心最珍贵的菩提塔内。塔座用纯银制作,并镶有宝石、玛瑙等宝物,四周设有高僧大德的灵骨塔、舍利塔和诸佛菩萨像,殿堂横枋上悬有清乾隆皇帝御笔敕赐的“梵教法幢”匾额。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我在大师塑像前默默伫立,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瞻仰着大师的尊容,他的执着、坚忍,即使在今天,仍然令我肃然起敬。他把自己信奉的宗教看得比生命还要神圣,而且身体力行,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在今天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神圣变成了儿戏,人们还在信仰什么?追求什么?有的人追求荣华富贵,有的人追求时尚前卫,有人居心叵测,有人怀恨在心,但也有的人始终为自己的心愿而勇敢地活着、付出着,不为潮流所挟裹,不为世俗所左右。

去年秋天,在塔尔寺,我有幸看到了艺僧们制作“三绝”之一酥油花的场景。酥油在15℃时会变形,在25℃就会融化,因此,艺僧们制作酥油花时要将酥油浸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地捏制成形、雕刻在事先做好的骨架上,每当手的温度稍有上升,就要把手放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以保证酥油花鲜艳、生动。酥油花每隔一两年更换一次,重新制作。艺僧们在寒冷中进行着艺术创作,也磨练着意志。想来,没有对佛的诚意,没有对艺术的笃诚,要做好酥油花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欣赏着艳丽的酥油花,看着艺僧们劳作,我突然想起一句咏花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酥油花之美不也是像梅花一样,香自苦寒吗?谁人知道,在酥油花“盛开”的冬季,那一双双制作酥油花的手常常会因此而疼痛不堪,落下病根。

经筒飞转,经幡飘扬。张参谋说他在塔尔寺工作十几年了,期间经过了刚来时的神秘、害怕、隔阂,不是一路人和“什么时候能够融入进去”的忧虑到现在的驾轻就熟如此这般的过程。守在这里十几年,迎来送往者不知道有多少人,却始终没机会接自己的父母来看看,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想起唐僧师徒四人取得真经后的第九九八十一难,佛经不全了。悟空说的话,天地本不全,佛经不全自在常理之中,非人力所能为之。有些谶语的味道,却不是没有道理。

花谢了,泥香正浓的是秋天,收获了,还需要躬耕的是秋天,到站了,仍需要出发的是秋天。张参谋在塔尔寺旁一待就是13年,13年来他陪了七八任寺治安办主任,两任大队长,中队干部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在这里结婚、生子,昔日的兵们长成了响当当的汉子。跟随他到塔尔寺,坐着的喇嘛会站起来,忙着的喇嘛会停下来,远处的喇嘛会走过来。他不是领导,更不是活佛,却赢得了这样的礼遇。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原本茂密的菩提树脱去一树繁华,显得疏疏朗朗,简洁干散。由于塔内没有阳光,菩提树自然将根须伸到塔外,并且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现在正是采集落叶制药的好时节,据说能祛除疾病。天地造化,令人称奇。

月亮升了起来。寺前纪念佛祖功德的白色如来八塔在皎洁的月光中显得更加圣洁、明净。这一天,不偏不倚,是中秋;这一年,太巧太巧,十五的月亮十五圆。月亮在山林间穿梭,时隐时现,你想看清她,想多看一会儿时,却被山峰或树梢遮住了,待到再看到那轮唐诗宋词中明明灭灭的大月亮时,只有一种感觉:惊艳。报说,今年中秋节人们看到的月亮是历年来最大最圆的,可在我心里,却永远地笼罩着淡淡的忧伤,散发着淡淡的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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