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对我实实在在构成了“年关”。年越近,越焦虑。当别人欢天喜地盼着过年时,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如果现在非得写写过年的故事,那么,我还是情愿回到几十年前的村庄。
写春联
现在,同事们常说我的字写得好看。比如刚刚过去的2019年,我就做过两件和写字有关的事。一是帮助省公安文联填写会员证;二是帮助青海警史馆填写收藏证。要是认真算起来,可能和我写对联、标语的经历有关。
“年三十儿,贴花门儿”。小时候,贴春联可不像现在,只往大门上贴一副了事,甚至有的人家,连一副都懒得贴了。那时候,哪怕家里再穷,红彤彤的春联、福字到处一贴,就真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意思了呢。
我家有堂屋、东屋、西屋(灶房),另加一处院门,这是最重要的四副春联,特别是院门正对大街,是门面,堂屋则是院里最重要的正房。除了这些,还有鸡窝、猪圈,粮仓、咸菜缸子、大木箱子等这些家什也是要贴的,通常只贴一个福字。
每到写春联的时候,便是我和哥显身手的日子。那时不像现在遍地都是大学生,村里有个高中生就挺稀罕,哥就是这少有的高中生,虽然没有读完,也是十分难得了。我们找来黄历或者中国传统楹联之类的小书,从中挑选符合自家实际的对子,有时也会即席创作那么一两副,觅到好的对子,得色难掩,也算是人生一乐。现在想想,也无外乎“雪花飘飘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大好文章容我做,无边春色逐人来”“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之类的句子。即使是处在那样清贫如洗的家庭,我们似乎也没有喜欢过财源滚滚之类的字眼。至于鸡窝猪圈上的对子,就是我们编的有点对称的顺口溜罢了,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只是那时候,却带给我们无限乐趣。我们一起用丝线裁纸,一起研墨挥毫,一起打糨糊,当“出门见喜”四个字上了墙,“贴花门儿”就算完工了。此时的我家小院,里里外外,无限江山一片红,洋溢在浓浓的新年气氛中。
从写春联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写字、写好字的用处,写字,也不限于写春联了。我们还会在墙上写题壁诗。还记得,我家山墙上,那首《望庐山瀑布》,龙飞凤舞,潇洒不羁,尤其是“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千”字最后一笔,一泻千里,不可一世,透过这一笔,瀑布那种霸气、豪气仿佛就在眼前,诗句里的大哥,仿佛就是李白的化身,是全村三条街最帅的仔。
在小伙伴的夸奖声中,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等上了大学,遇到班里一个文质彬彬男同学的字,才知什么叫啪啪啪打脸,只一眼,就认输了。原来,他还是我老乡呢。字写得好,人品也好。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同班的同学都像同一棵蒲公英上脱落的小伞兵一般,各自分散,从政的从政,经商的经商,只有他,却成了同行。
在这个飞速旋转的世界上,我们都是和古老的纸张、笔墨打交道的人。
最后一次再写春联,是企业破产买断那一年。半死不活的企业彻底断了最后一口气,用每年工龄八百元的价格轻易买断了我们的一生,简直流氓行为。那时的心境,我现在都不敢去回忆。此后,我在刘欢的《从头再来》的歌声中,惨淡度日,到现在,一切也都淡了。记得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这辈子只要别干体力活儿就行。父亲就是干了一辈子体力活儿,而且是建筑工地上最重的体力活。父亲大概是干体力活儿干怕了吧。到如今,我每天干的倒真不是体力活儿,可久坐也坐出了毛病,反过来会有意识地给自己增加些体力活动。
那些年,一过腊八,省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春联的地摊儿。习惯给单位刷标语、写横幅的我很自然地,也和家人摆起了地摊。这活儿我顺手啊,成本低廉,简单易行。所不同的是,随着人们购买心理的变化,把墨汁换成了金粉。字好不好吧,反正不识货的买家也大有人在。靠着写春联,倒也赚了些零花钱。只是我不知道,我的字贴到谁家的门上,有没有像我同学那样的方家遇见,岂不是贻笑大方?然而生活所迫,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管他呢!最可恨的是,有一天一不留神收了张百元假币,几天的辛苦钱都付诸东流了。为此,我们一家的心情几天都没缓过来。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动过毛笔了。潜意识里觉得,书法都是老爷们的事,我弱弱一女子,还是不要染指了吧,免得没有女人味儿,哈哈。
要核桃
春联贴罢,次日就是大年初一。
初一一大早,小孩儿们的好事来了。
“小妮儿要花,小小儿(小男孩)要炮,老婆儿要衣裳,老头儿打饥荒……”小的时候我们都会唱这首儿歌。可事实却并非像儿歌里唱的那样。
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除夕夜的鞭炮声似乎刚刚平息,新一天的鞭炮声便又接上了。我和姐姐揉着惺忪睡眼,早早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这是在几天前都已经说好了的。不论平时多晚起床,这一天都要起个大早,看谁能过个丰收年。这丰收年的意思有两层,一是看谁要的核桃多,二是看谁拿的压岁钱多。至于压岁钱,亲戚们对同一家的孩子当然都是一视同仁,所以这个基本上没什么可比的,关键是看谁要的核桃多。
大年初一要核桃,我不知道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核桃。在老家的那些年,核桃树大约是见过的,可从来没有见过核桃长在树上是啥模样。直到多年后,才知坚硬的核桃壳外面,还包裹有一层绿色的果皮。
名为要核桃,我们收到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糖果或者花生什么的。起初,我好像还有和姐姐比一比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样的性格,是没法和姐姐比的,要核桃的兴趣也就大为减弱。
那一天,我寸步不离地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虽然开口要核桃的是姐姐,我只默默跟着,可人家一看俩小孩,也断不会厚此薄彼的。我那情形,和坐享其成差不多。姐姐好像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的胆大泼辣是我们的哥哥、弟弟都无法比肩的。
村庄从北到南只有三条街呈“川”字形并行而走,我家住居中的一条街的中间地段。要核桃的过程,一般是先从熟悉的婶子大娘、左邻右舍开始,接着是比较熟悉的,最后延伸到另外两条不常去的街道。
起先,随着兜里的核桃越来越鼓,我还蛮有兴致地跟在姐姐后面挨家挨户地串,到后来,天色慢慢亮起来了,亮光逐渐让我看清了人家的脸,我便发现,有些人家是并不情愿施舍礼物的。随着人家脸上的喜色渐少,给的核桃渐小渐瘪,我也跑累了,于是不等姐姐兴尽,就打退堂鼓先回去了。现在想来,也许是自己太玻璃脆了吧,别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仿佛就能把自己杀得遍体鳞伤。到后来,自然是姐姐要的核桃要超过我好几倍。我自愧不如,却也并不甚羡慕,也许是有些羡慕的,而自己心底那点儿小清高,硬是把这点儿柠檬酸给稀释了吧?
虽然每年都少不了要核桃这一传统项目,可许多年加起来,我从来没有像姐姐那样,走遍全村。
多年以后,姐姐做了个小老板,每天和形形色色的顾客打交道,她是那么富有亲和力,尽管和她挨着的几个商户生意都不怎么景气,姐姐却能一枝独秀,把个小店做得风生水起、有生有色。不用说,现在也是有车有房一族啦。而我呢,每天对着一方屏幕敲打晨昏,在别人看来枯燥而孤寂,对我,却是“躲在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们这对亲姐妹,虽然只差一岁,却分别走了这样两条不同的道路,想是从我们俩一起出门要核桃那一天就注定了的。
磕核桃
要完核桃,农历新年就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接下来,除了吃吃喝喝,走亲串友,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玩磕核桃的游戏了。
在这个游戏里,我想要说的是一年只回一次家的父亲。
父亲16岁就跟着村里的叔伯哥哥们出来逃荒,去过焦作、蚌埠等一些城市,最后不知怎么就在青海扎下了根。他从一个建筑小工转正成了正式工人,当上了班组长,领着一班人在工地干活一直到退休。为此,父亲常年靠墙的半边腰患上了风湿病,两腿都有静脉曲张。虽然单位有意让他做安全员、质量员那样的小干部,可父亲太实诚,说自己没文化,怕捅娄子,硬是没接人家的茬。
那时交通不便,也为了省钱,父亲一年只回家一次,一次也只有个把月时间,节前来,节后回。
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带些老家稀罕的大豆、麦乳精回去。麦乳精肯定是给爷爷享用的,我和姐姐自是无缘,可爷爷舍不得食用,常常会放到变质,实在可惜。我和姐姐嚼着那硬硬的大豆,想象着父亲所在的青海,那里究竟是怎样一个遥远、寒凉的地方。偶尔,父亲也会给我和姐姐带条纱巾什么的小礼物,不管带些什么,我们都当宝贝一样,会幸福好多天。过年时,父亲常常披一件雪花呢大衣,笔挺笔挺的,很精神,用现在话说,有点儿酷。
因为聚少离多,父亲在我们眼里有几分神秘,几分隔膜,我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向父亲撒娇是一种什么滋味。
父亲是有名的“小孩儿头儿”,过年的时候,他不爱像别人那样打麻将,也许是他干惯体力活了,让他久坐反而不习惯。别人打麻将喝酒,他就和一帮半大孩子磕核桃。
大年初一要来的核桃,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核桃原本的食用价值反倒成了其次。
怎么磕呢?就是大伙各自拿出一个核桃,随手一抛,然后用剪子包子锤子分出胜负,胜者先磕。捡起自己的核桃,站在核桃的位置上,照准别人的核桃投掷,砸中了就赢了,被砸中的核桃也就归你了。
父亲身高一米七五,那时可是明显的大高个儿,对于砸核桃这个游戏来说,有着天然的优势。手捏核桃,弯下腰肢,眯一只眼,对准别人的核桃一掷,砸中率超高,每每赢得满堂彩。眼看着自己的核桃乖乖进了父亲的口袋,小伙伴们起初不以为意,慢慢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父亲的口袋都塞满了,羡慕嫉妒恨就再也藏不住了。
此时,家人唤吃饭的声音传来,游戏也告结束,父亲便会原封不动地把核桃一一归还小伙伴们,大家一哄而散。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玩得不亦乐乎。我站在一旁,觉得父亲是那样高大,简直就是神一般的人物,一年到头得不到父爱的那份焦虑也渐渐消解。
那些年,我们就是在父亲来了走,走了盼的过程中,周而复始地过来的。直到国家有了新政策,工龄满三十年的工人家属可以迁来,我们才和父亲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煎熬。
到如今,不知不觉中我和姐姐成了“青二代”,母亲长眠西山,父亲像很多老头儿那样,常常边走路便手转核桃,说是有按摩活血之功效。只是这许多年,再也没有回老家过过年。
现在,老家的孩子大年初一还要核桃吗,还玩磕核桃的游戏否?
2020-1-10于听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