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楝花 绿项链

江山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我不知道自己是先喜欢上紫色花，才爱屋及乌喜欢上紫色，还是因为喜欢紫色，所以对所有开紫色花的植物都心存偏爱。如果用光学理论来分析，紫=红+蓝。红代表热烈，蓝代表冷静。一冷一热，相互交错，却也契合我AB型的性格，我在其中浮沉动荡，繁华看透，时光坐老，到如今，反倒甘之如饴了。

楝树在我心里一直长一直长，经过漫长一个冬天，此时，小满未满，柳花落尽楝花繁。这棵树高原上没有，去过南北方的其他城市，也没再看见过，想来是有些特别的。

它立在院里靠近大门的院墙旁，刻意和他花他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给我的感觉好像随时都要离家出走似的。如果榆是亲切、和蔼的，槐是甜美、可人的，那么，楝，应该是清新、高冷的。

它高挑得很，树皮光洁青灰，枝枝杈杈一般人是够不到的。它的叶，羽状对生，顶尖的一片略大，让人想起颇具古典美的蕨类植物；它的花，圆锥花序，细细碎碎，深深浅浅的紫，一串串的，每串可达数百朵之多，紫中有白，白里带紫。因为小，显得含蓄、典雅而节制，是一种内敛、收缩的美。

每年此时，花开的时候，那种含着苦味的幽香溢满小院，正是王介甫“风敛余香暗度垣”的情致。

想到“莫轻贫贱出闾巷，迎入汉宫人自夸”的诗句，让人疑心，这楝树就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虽身处贫贱之境，那种“紫丝晕粉缀鲜花”的芳华，“绿罗布叶攒飞霞”的气韵，却是抹杀不去的。

然而，在我家的小院，却仿佛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的样子。因为它既不像榆，能结出一串串榆钱，让人观赏、饕餮之余，还能勾起我“满树榆钱不算贫”的窃喜；也不像槐树，捧出一嘟噜一嘟噜白嫩甜蜜的槐花，满足填不饱的味蕾，引来蜜蜂酿出上好的槐花蜜。这两样都是既美丽又美味，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而楝花很小，长得又高，不去注意的话，你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几时开的。直到有一天，你闲得发慌，偶然从树下经过，几朵小花忽地飘落你的头顶，你还只怪南风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飞呢。

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小花落后，楝树也会结果，我们把它叫作楝楝豆。我通常把楝豆摘下来，拿粗壮的缝衣针线穿成手链、项链戴。楝豆光洁圆润，翠色如玉，戴在腕上或项间，十分小清新，贫瘠的日子顿然妩媚生姿了。也许，那就是我人生的第一堂美学课吧。

这串绿项链、手链女孩戴，男孩也戴，一时间，大家都甘心情愿被楝俘虏。刚好剃了光头的邻居小胖戴上后，特别有喜感，逗得我和姐姐弟弟哈哈大笑。一边笑得花枝乱颤抖，一边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善哉，善哉！”大家戴着绿项链，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大呼小叫，不亦乐乎，就连满树的紫楝花都被我们惊得落英缤纷。

后来，渐渐长大，颈间的项链不时变换成金色、白色、紫色，还有其他拼色，虽然质地越来越好，做工越来越细，可绿项链带来的那种欢乐却再也没有重现过。

楝豆长得那么美好清新，忍不住想放到唇间，与之亲近。嘘！可别咬，一咬，苦苦涩涩的味道立即揉皱了你的脸，得赶紧吐出来。骂道，呀，什么味儿呀？从此后，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儿，一颗心再也不会为它而动了。

也许是因为内里太苦，昆虫都不敢近它，所以楝树特别干净。它的这种自我清洁的本领，不仅干净了自己，还净化了周边环境，它清清爽爽往那儿一站，四周的树木也能少生病虫害。仔细想想，这种既洁他又自洁的事物，并不十分多见，去污膏无能为力，橡皮擦望尘莫及，就连万能的水也自叹弗如，你呢？我对它不禁肃然起敬了。

楝花风起漾微波。它的这种特别的功能荡漾开来，就成为制造肥皂、牙膏、洗面奶这些日用品的原料。此外，楝花可以提炼芳香油；楝果可以制作油漆。楝树还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药，入药后可清热祛湿、杀虫止痒，在治疗头癣方面见奇效。可惜在我多病多灾的幼年，对此竟一无所知。

时光一去不回头，想要写写它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过去，就像做了一场烂柯梦。

村里的楝树不像榆槐那般随处可见，这也给它增加了些许神秘感。《庄子·秋水》中说凤凰之雏鸟，“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梧桐、练实，曾经陪伴过我整个童年时光。

虽然古时亦有人将“练实”解释为竹子的种子，但自北宋开始直至明清，本草学家、博物学家广为认可的说法是：“练实”就是楝树果实，成熟后由绿变黄，所以又称“金铃子”。除了凤凰，传说中忠义正直的神兽“獬豸”，则是喜食楝叶。

与此相反，南北朝时期的《荆楚岁时记》则记载了一种害怕楝叶的神兽。相传屈原曾经现形江边说：“每年五月初五，你们投入水中祭奠我的祭品很好，但祭品常常被水中的蛟龙抢走。”

幸而蛟龙害怕楝叶，于是人们用楝叶包裹粽子投祭屈原，屈原才摆脱蛟龙带来的困扰。

这样说来也真是奇怪，楝这东西，喜的喜，怕的怕，喜的，反证楝的高贵，怕的，则恰好借以保护诗人，其结果都是正面的。

楝花是轻盈的：“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楝花是雨中好：“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楝花是时令的使者：“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人们更多的是把它当作一种时序的象征。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听尽雨声浑不寐，楝花榆荚过残春……楝花开尽，荼蘼花了，绿肥红瘦的夏天就到来了。

紫楝花、绿项链。唉，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感时伤怀，又有多少人笑谈夏木阴阴正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