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重度焦虑中,养成了夜跑的习惯。
今夜,雪后初霁,淡蓝色的天幕上扯着几缕白云,一轮圆月悬在头顶。刚刚落下的一场大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把个夜晚照得通体透明。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鸟,甚至连遛狗的,也没有一个。颇有几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像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虽然冰天雪地,但望着头顶那一轮唐诗宋词里的圆月,内心并不孤独。一个词在脑子里徘徊:活过来。
还是几年前,风风火火做了3年的半月刊因种种原因停办了,拖欠数月的工资也打了水漂;紧接着,手里的一本季刊也步其后尘,无疾而终。那个春天,我开始一个人待在一间临街的小屋里,翻翻拣拣,查找那些被遗漏的历史。这个小屋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一丝色彩,完全是张黑白照,墙壁是白的,桌子、椅子、沙发、电脑,一水儿的黑,就连窗户也是光秃秃的,没有窗帘。
我从早市上买了两棵朝天椒幼苗,种在白底蓝花的小花盆里。一盆养在家里,一盆养在小屋,就放在电脑旁。从此,我的目光每天都会在这棵小苗上驻足。即使是一瞬间,我也能感知到那丝丝绿色给予我心灵的滋养。
辣椒应该是群居、丛生的植物,这一棵幼苗太孤弱了,一心想让它茁壮一些,多发些枝杈,多吐些绿叶,我早早掐了尖。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居然也日渐繁华。虽然不指望吃它的辣椒,可是毕竟花后是要结果的,眼看着它细碎的小白花米粒一般洒满了枝丫,自然而然地,我想象着它会结出什么样的朝天椒。
最初认识朝天椒,是在姥姥家。姥姥家的朝天椒种在一只破筐里,那筐破得,好像已经搂不拢怀里那抷黄土,可结出的朝天椒却十分俏皮可爱,透着一股甜辣风,一朵一朵的,簇拥在枝头,赤橙黄绿青蓝紫,居然呈现出雨后彩虹的绮丽!
时隔几十年,路隔几千里,那个春天,我选择记忆中的朝天椒来装点我的案桌。我在心底里渴望,姥姥家那样的七彩椒”昔日重现”。
然而它太弱小了,植株小,花小,自然辣椒也小,而且不成朵,零零散散的,满打满算一共结了7只。也不是卖家承诺的”七彩椒”,而是清一色的”中国红”。即使如此,我已经十分感激,感激它有始有终地陪伴我整整一年的枯寂时光,而没有半途而废。
几经磨难,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十一小长假,我提前请了两天假,又晚回来两天。那天,我一进屋,顾不上别的,立即跑过去看我的朝天椒。天啊,朝天椒死了!只见它原本蓬勃的躯干完全瘫倒,通体绵软地匍匐在干裂的花盆里,从根部到顶尖,一身骨肉,已经无力举起一片叶掌!我心一惊,后悔不迭,随即又平静下来。事已至此,死椒当作活椒医吧。我赶紧往它干枯的身体上洒些清水,慢慢地再往花盆里注入清水,一边浇水,一边自责,为何不事先托付于人。
我没有料到,奇迹出现了。
第二天早晨,经过一夜的休养生息,当我再看到它时,它居然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它居然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它居然从死亡线上又活了过来!谁能料到啊,世界如此之大,小小辣椒只属于我,只有我知道它的生命之痛,来龙去脉。
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小辣椒的生命与我,有着怎样的重叠关系。那一天,当我大病出院,拖着塑料一般轻飘的双腿走到医院出口,自动门礼貌地为我打开,一阵夏日清风拂面而来,我重又闻到街头混合着青草味、阳光味儿、尾气味儿的空气,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迅速笼罩了我。是的,终于活过来了,我。那一刻,我告诉自己,剩下余生,都是赚来的。
节物相催各自新,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
雪地里,月光下,我不停地奔跑。月亮或左或右,或躲在云层里,一路陪伴,不离左右。
生命是一条河,任他万马奔腾,我只安步当车。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像生命中的朝天椒一样,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