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莲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朝那棵树张望,她想走过去,问一下他的电话号码,就问一句,问完就走开。可是背地里又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往前走,让她无法停下来。也许是怕亮亮嘲笑?不知道。这样继续往前挪着步子,一种欣欣然怅怅然的感觉顷刻间漾在心尖尖,颤颤的。她突然感到,平时自己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性格,这一会儿,却有一点嫌自己太过矜持了。
今天是“三·八”。这天,亮亮早早地就和一莲约定下午写完作业去放风筝。
放风筝是好事情,现在的孩子,很多成绩没上去,视力却下来了,小小年纪,就戴上了两只厚厚的酒瓶底儿,锋利冰冷的玻璃片子,过早地成了小小身体的一部分。记得当年,她刚戴眼镜时是读初二,也才只有150度,其实这种情况就应该坚持不戴才对啊,到现在,再也取不掉了。那时,人们似乎尊重“眼镜”就像尊重知识一样,然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一莲还没到四十,这个社会却更尊重金钱了。当年大学教室里和一帮同窗当笑话听的笑贫不笑娼的故事,如今没人再当故事听了。
“好啊!”一莲爽快地答应了。
午饭后,亮亮趴桌上写作业,一莲坐电脑前编辑博客。中国博客网升级成3.0版了,有点不会用了,电脑又慢,别看就点点鼠标敲敲键盘的,看起来轻松,久了就腰酸背痛了。一莲还是耐心地编辑着,未来不在自己手里,得时刻准备着跳槽、跳槽。没办法,工资待遇只有在不断地跳槽中才能往上蹦一蹦。要不为什么打工的都干不长呢?很多像一莲一样有过几年打工经历的人才知道,在这个偏远高寒的小城,在一个单位别管你干多久,工资都是刚进去时那个价,从十一五到十二五。谁让自己的命运被钉死在这儿了呢?一莲突然觉得,今天的自己,才更像一个打工者了。
打工者就是打工者,他们和那些端着铁饭碗的人们,是说不到一处的。雁刚进编辑部的时候,和领佳节又重阳导同事都像朋友似的,但时间是伟大的魔术师,它可以完全揭去挡在两种不同境遇的人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说到底,他们过的不是一种日子。这是一莲和印刷厂的小米经常聊到的话题。小米也是一个打工者。不过小米那里还好,打工的姐妹多,是一个群体。可一莲这儿不一样,打工的只是个别的,他们夹在那些机关公务员里面,就像是一粒粒坚硬的沙,和他们是不融合的。时不时的,单位运转的机器那尖利的齿轮就会磨到她柔软易感的心。
尤其是逢年过节,那种强烈的反差,叫人无地自容。人家有过节费,有各种福利,而一莲没有。一次,两次,三次……这个时候,一莲也许正在忙碌着编辑别人的稿件,也许正在写一篇自己的文章,四五个人的办公室里,仿佛有四五双眼睛一起朝她看来,她把头低得更厉害了,她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就像在网上一样,立即隐身。可是,哪里能做得到呢,千般滋味便在平静如水的外表下翻腾开了。有什么办法呢,无论自己多么优秀,自己始终没名没分啊。刚刚过去的全省好新闻评奖,她的作品获得了一等奖,可是名义却是和她所在单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某报社通讯员。这真是太可笑了。
“孩子以后再也不能像我这样了!”一莲无数次地告诫自己。那是将自己的心放在桌案上任人砍割啊。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这样的境遇,就像蛇蝎一样,将缠绕打工者的一生。从少到老,最后到死。就像今年春晚,她听旭日阳刚,就听出了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这分明是在立遗嘱啊。还算导演聪明,元宵晚会,导演让他们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唉,自己现在这状况,就连农民工都不如啊,许多人为农民工打抱不平,农民工转成工人指日可待,“农民工”这一称谓有望成为历史,而像她这样,破产企业买断的职工群体,有谁为他们的处境想过呢?他们处在各类人群的夹缝里,身份被模糊,人格被宰杀,尊严被忽略。他们不属于自己,他们只有自己。
然而,再苦难的环境、处所,也不排斥幸福的存在。
幸福是一地碎金,它一开始就被上帝揉碎了,洒向人间,这些碎金,就夹杂在成堆成堆悲苦的沙海里。粗心的人儿,是捉不住的。但一莲想捉住。这个年龄,不可能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安慰自己了,最实际的问题是,生活需要钱。每一天都是。而自己的那些作品,发也发了,可仍然换不来足够的生活费。她把生活费用已经降到了最低,绝对低炭了啊。
急匆匆地关闭电脑,收拾停当,两人拿着风筝出门了。
“能放得起来吗?看不见风啊。”
“风怎么能看得见呢?”
“你看树梢啊,一动也不动。”
“……”亮亮像是抬头看了看树,不吭声了。“那怎么办啊?”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问。
“过去再说吧,说不准儿一会儿来风了呢?”一莲想起了那句青海的风四点钟的俗语。
早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有了一定的温度。一莲里面还是穿着高领针织裙,外着及膝卡其色呢子外套。这身衣服穿了一个冬天了,但冬天太冷了,感觉不到它们的温度,只有到了初春时节,才觉得它的温暖宜人了呢。
亮亮不怕冷,她穿着牛仔裤、薄毛衣、呢子小西服,小西服后面是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能放,有风筝!”走到广场边上时,亮亮兴奋地叫道。
“那好那好,咱们好好放。现在就把风筝装好吧。”一莲一边建议,一边装起了风筝。将四个折叠点固定好,将一对翅膀小心地展开。一只美丽的蝴蝶便翩然欲飞了。
“快走,到水池那边去。”那边是广场最开阔的地方,没有树、电线杆。放风筝最怕这些障碍物了。挂上了就别想再取下来了。
顺着风,亮亮握着线轴放线,一莲托着风筝,助飞。两人配合得还真好。这个小蝴蝶也真奇怪,风一来,不用助跑,自己就轻盈得飞起来了。一开始,长长的风筝线几乎是水平的,慢慢地,小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等到风筝线与地面呈垂直方向时,亮亮的小脸也几乎旋转了360度。风一直在变向呢。亮亮仰着小脸儿,一莲在一边手舞足蹈,忍不住拍着亮亮的肩膀,好啊好啊地叫。可不是吗?家里有两只风筝,一只大的贵的,一只小的便宜的,她们对这只小蝴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它能不能飞起来。这会儿风筝高高地飞上了天,而且没费太大的劲,怎不叫人惊喜呢?
小蝴蝶的身子朱粉、亮蓝相间,翅膀呢,从内向外依次是淡粉、桃粉、粉、淡黄、米黄、淡绿、酸绿、草绿、深绿、蓝,再向外,是一圈黑色的滚边,那颜色,过度得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比彩虹还要绚丽,比霓虹还要耀眼。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可人。这么好看的蝴蝶,连风筝带线轴,居然只有5元钱,现在物价飞涨,上哪儿找这个价啊?它是亮亮跑了很远的路,在批发市场买到的。
一件东西,不管是泥捏的,纸扎的,一旦成形,便有了魂儿似的。看着亮亮快乐的样子,一莲的脸上也浮上了少有的笑容。人就是这样,心情好,一切都美好,这会儿,抛开一切烦恼,再看蓝天上的风筝,她觉得那不是一个风筝,而是一个快乐的精灵。
这是一个幻想的季节
温暖而亲切
有一束光穿透他
映射出迷人的晚霞
带着我进入雾的童话
这首歌儿歌名就叫《放风筝》,有一点点忧伤,有一点点快乐。仰望着高高的蓝天、轻盈的蝴蝶,一莲久久压抑的心也像飞出了牢笼。她忍不住轻声哼了起来。
小时候,在乡下老家,她和哥哥、姐姐春天里也放风筝。那时,他们用一张大大的牛皮纸左右两侧一折叠,再拿线绳往四个角一穿,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风筝,这么简单的风筝,居然也能飞呢。他们就站在村外的黄土高坡上,跑啊,笑啊,跳啊。一张张小脸全被春风打得通红。玩累了,手僵了,就钻到脚下黄土坡洞里,避风。就这样,直到天黑了,才想起回家。儿时的时光,回忆起来多美好啊。这么想着,雁儿又想到了眼前的亮亮,自己这一代,还有亲兄亲姐可以说说话,而女儿亮亮,连一个亲兄亲妹都没有。雁不知道,等到她不在了,亮亮受了委屈,该向谁去诉说!
“呜-呜-呜”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怪叫,将一莲的思绪拉了回来。一时间,沙尘、塑料袋、纸片、包装袋像是被谁施了魔法似的一股脑儿朝着斜对面掠去。小蝴蝶一阵颤抖,攥在亮亮手心里的风筝线立刻绷紧了。
“妈妈,快收线!”一莲手臂一抬,试图帮亮亮收线,才发现丝线紧得厉害,很割手。小蝴蝶似乎要从手里挣脱出去!
“不行,你快去盯住咱的蝴蝶!”
一莲赶紧就往风筝欲挣脱的方向跑去,像是去拯救一个垂死的生命。
可是,已经晚了,蝴蝶挂在树上了。
“完了,这下完了!”一莲想起去年春天,风筝挂在树上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大风天,沙尘暴突然来袭,眼睁睁地,手里的风筝就挣脱出去,缠在一棵小槐树上。她们在树下站了很久,试图用各种办法去够风筝,可是看着挂得挺低的,可被干燥多尘的树枝勾得牢牢的,怎么弄也弄不下来,一个下午的时光,以快乐开始,却以忧伤结束。
此刻,亮亮缠完线,跑了过来。两个人仰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小蝴蝶。小蝴蝶的翅膀一颤一颤的,身子却一动都不能动,楚楚可怜的样子。她们求助似地朝广场周围瞅了几眼,人们捂着口鼻,匆匆地走着,没有人往这里多看一眼。
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广场愈加冷清起来。一莲和亮亮像去年一样恋恋不舍地离开。往前走走,向后瞅瞅。每走一步,都觉得小蝴蝶发出了求救似的呼喊:“救救我,救救我!”这微弱的呼喊,只有亮亮和一莲能听得到。可惜,两个人谁也救不了它了。
一场浪漫的游戏,突然嘎然而止。
一莲和亮亮明显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走到管理员室时,看到小屋外面有一截木棒,一莲还忍不住问:“这个能够得着吗?”其实连她自己都知道,长度远远不够。
路边,有几个工人,正在拆卸元宵灯展的“花架子”。地上摆了一堆歪七扭八的钢筋、铁丝,还有一些花灯耀眼的残片。其中有一只小白兔还保留着完整的身形。可这些,却丝毫没有转移亮亮的注意力,她还是一眼一眼地朝那只蝴蝶张望。
“过来,过来!”
一莲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朝他们招手示意。她向周围看看,发现并没有别的人存在。
“亮亮!”一莲一边叫亮亮,一边儿示意她往那人看去。
“过来,过来,我帮你们取下来!”这一次,一莲和亮亮都听清了他的话。
“能取下来吗?”一莲一边向前跑着,一边问,既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他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或许不到三十岁?一莲有些恍惚,他个子不高,身穿一身藏蓝色西服,白净的脸,短短的寸头,又和善又羞涩的样子,一莲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或者侧影。
“舍不得吧,走那么远还在看?”他声音很低,像是问亮亮,又像是自言自语。
“就是啊,舍不得。”一莲感激地附和着。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着,几步来到树下。麻利地爬了上去,够着风筝的时候,一莲不住地说小心,小心啊。他并不答话,够着了风筝,他并不扯断丝线,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地解开。不一会儿,缠绕在枝杈间的丝线全被他拆解开了。
一莲踮着脚尖,接过风筝,连声说谢谢谢谢。他似乎也跟一莲一样不多言语,取下风筝,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便坐到旁边长椅上去了。
“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吧?”一莲又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没关系!”他好像笑了笑。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这种美好的感觉,都缘于他无言的援手。亮亮缠着线,一莲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一莲试探着问。
“这风大吗?不大啊。”他似乎头也没抬,扭捏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机。
这时候,风筝线缠完了,一莲和亮亮把小蝴蝶再次折叠好,小心地装进了袋子里。
“那我们走了啊?”一莲朝他走近一步,说。
“好。”他还是没有多说一个字。
“……”一莲嗫嚅着,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拯救蝴蝶”事件就这样突然地开始,简单地结束了。一莲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有她那样的烦忧?他和她之间,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透过车窗,一莲看到马路上车流如织,行道上,人影匆匆,一莲突然想起那句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话,隔花荫人远天涯近。这也是她博客的名称。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而是从今往后,天涯虽远犹可到达,有些人,有些事,却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转身便汇入滚滚洪流,杳无影踪。
我们现在相隔得很远
也许在河的那一边
……
哦我看见回忆的瞬间
像风筝断了线
记忆啊会飞得很远
也许是几万光年
不知这歌词是谁写的,却像是专为一莲而作。
唉,少说了一句话啊。一莲心里不停地自责。人生若只如初见固然美好,可是,那注定要孤独一辈子啊。
多少年了,在这个寒凉的高原小城,一莲和别人一样,每天奔波劳累,却换不来别人那样的生活。平日里苦思冥想,不知所以。这时,她突然觉得,活着太累、太孤独,那或许只是因为日子里少了一点点燃美好的味精或盐。就像一个陌生人对你的理解,给你的似乎微不足道的搀扶,却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怀。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凉暖参半。
此后数日,在广场,在街上,在超市……无论走到哪儿,一莲总是在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