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实在是一种极普通的树,普通到你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论南方北方,高原平地,房前屋后,天涯海角,我们随便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榆树。“我行汴堤上,厌见榆阴绿……及居幽囚中,亦复见此木。”榆树多到连苏东坡都用了“厌”字。它一副愚朴懵懂的样子,也难怪人们一说起哪个人心眼太实就会口出:“真是个榆木疙瘩”的狠话。幸亏初春时节,榆木疙瘩会结榆钱,“榆钱”,余钱也,似乎也只有这一点,对穷怕了的国人来说还有点说头。要不然,榆树早就从我们记忆中消失了吧?
其实,榆钱哪有它的名字那般世俗,它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尔雅》里就记载,荒岁农人食之以当粮,不损人。嘉佑年中,过丰,沛,人缺食,乡民多食此。小时听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那段时间,很多人饿死了,很多人靠吃榆树皮和榆树叶活了下来。那个时候只当是听故事,并没有往心上去,后来日渐长大,也曾为自己不必拿榆树皮充饥,只消享受榆钱而窃喜。
每逢榆钱一串串地缀满枝头,沉闷了一个冬天的生活便凭空多了一丝温馨与甜润。一朵朵榆钱,先是红褐色的球状花苞。春风吹呀,春雨下啊,春阳照呀,没过多少日子,一串串黄绿色的榆钱就舒展开来,簇拥在灰黑色的枝桠间,圆圆润润、绿绿嫩嫩,色如素锦。微风吹来,榆钱们颤颤巍巍,小巧可人。它们中间鼓凸,边缘菲薄,真的像一枚枚精装版的铜钱。这个时候,即使是再贫寒的人家,因了院里的几棵榆树,也显得富足丰盈起来了。“倚门拄杖仰天看,满树榆钱不算贫”,“一箸真成食万钱”,一字一句读下来,软耷耷的腰杆凭空就似乎硬了几分。尽管韩愈“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有嫌弃榆钱之意,但民以食为天,老百姓不比文化人儿,想的不是暮春时节,榆钱随风而下的凄美之景,而是它的食用功效。
“阳春三月麦苗鲜,童子携筐摘榆钱。”榆钱缀满枝头时候,是乡间稚子最快乐的时光。树上树下,大呼小叫,笑声一片。平日冷清的村庄,因为榆钱而有了生气。到处都能看到拿着新枝,连走边捋着榆钱吃的小孩。榆树下,有用竹竿钩榆钱的老妪,有胸前挂一竹篮爬树的少年,一把一把撸榆钱。我家的榆树都很高大,我们没有足够长的梯子,忘记了为什么,我和姐姐弟弟都想操竹竿,也许在潜意识中,长长的竹竿就是延长的手臂,手臂够着枝头的感觉不一样?不过竹竿大多到不了我和弟弟手里,总会被强势的姐姐抢去。其实举着篮子接榆钱也不错,那不像是接榆钱,更像是天上掉馅饼。多年以后,每每听到人们打起“天上掉馅饼”的比方,我想到的不是彩票中奖,而是举着竹篮接榆钱。接不好,榆钱还会洒得满头满脸,一股清香的风也随着扑入口鼻,忍不住就撂到嘴里几枚,细细腻腻地用舌尖上下翻炒,呀,甜润润,棉柔柔的,带着些微的青气。一种满足感刹时就漾满在唇齿之间。
童年的我,吃的最多的就是榆钱馍了。母亲把嫩绿嫩绿的榆钱摘好洗净,然后和面拌了,做成一个个窝头的形状,架火在笼屉里蒸,蒸熟了,稍晾一会儿。然后,蘸着调好的醋、盐、葱、蒜和酱油调的汤汁吃,蘸一下吃一口,味道那个鲜呀。
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它有什么营养价值,今天在网上一查,才知道榆钱的含铁量是菠菜的11倍,是西红柿的50倍。榆钱还可以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止咳化痰,杀虫消肿。对失眠,食欲不振,带下,小便不利,水肿,小儿疳热羸瘦,烫火伤,疮癣等病症都有一定疗效。这真叫人吃惊。那时不知道这些,但并不妨碍我们吃榆钱吃得那个香甜。怪不得离开故乡多年,每逢春天,还是对着城市街头的榆钱馋涎欲滴呢。可惜城市里的榆树不是自家的树了,随便怎么钩怎么扭怎么吃,都随自己的心情,城市里的树,脆弱得很,仅供欣赏,就连它的清香也渐渐消弭在汽车尾气之中了。像我的邻居孙奶奶,今年已经年过古稀的她,拄着拐棍爬榆树,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采些榆钱吃的,毕竟不多见了。
也许榆钱天生就与寻常百姓有缘。在那个贫穷得揭不开锅的年月,榆钱亲过我们的嘴,填过我们的胃。每年榆钱挤挤挨挨地簇拥枝头的时候,也正是青黄不接之日,榆钱不失时机地补充了我们匮乏的粮仓。每当细细腻腻地嚼榆钱馍的时候,便会想起欧阳修的诗:“杯盘饧粥春风冷,池馆榆钱夜新雨。”此时,窗外如果下起“榆钱春雨”,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