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薄薄的周涛散文集捧在手里,反复品读、揣摩,才突然发现,这本书怎么越读越厚了呢?!想想读过的其他一些也被冠之以“散文”二字的散文,两相对比,恍然明白,原来他们玩的根本就不是一种游戏!
话是损了点,说出来却痛快。谁说散文只能是淡淡的哀悉、淡淡的喜悦、淡淡的花香与月色?谁说散文一定要“寓情于景” 、“情景交融”?这些中学老师告诉我们的“神圣”字眼,这些所谓的“写作手法”、条条框框,禁锢迷惑了多少文学青年的心灵,束缚了多少人的手脚啊!表面上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实际上空洞乏味,言之无物。一位作家朋友称周涛是“中国散文第一人”,我奇怪我这个一直关注文学的人为什么直至今天才有幸一读其文章风采:文学中的散步?!
小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把课本上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视为经典,甚至是金科玉律,文必寓情于理于景于事,文必前呼后应,一句主题句必在不长的篇幅中出现多次,死死抓住主题不放,“如泼妇动武,坏发乱形”(《文章武谈》),伤其皮毛,却不能抓住要害,反弄得自己狼狈,像不会讲理却爱唠叨的老太婆,说一百遍等于一遍都没说,谁也听不进去,谁听进去也不服。
睁开眼睛看看人家周涛,不愧是写作的高手,文学中的散步者。一招一式,不象是刻意为文,一字一句就那么顺下来,恰又是最大气的散文,特别是他的长篇散文《伊犁秋天的札记》、《吉木萨尔纪事》、《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忧郁的巩乃斯河》等几篇,不拘一格,信马由缰,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野鹤闲云,散文散到了极致,散步散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大家风范,可见一斑。他把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反过个来给我们看,使人眼前一亮。如:
“瀑雨似的阳光”(《阳光容器》)
“浪费奢华,不知节约和心疼的巫山云雨” (《领略巫山》)
“鸟儿虽然有羽毛,但没有穿鞋,光着脚趾”;“贫寒而性感的蛇,买不起像它的身体那样长的套裙,只好躲在洞里”;“熊,富农一样迟钝、憨勇的角色”。(《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
这些句子从文章中摘出来,力量已经削弱了一半,如果放在原文里,更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呢。难怪周涛说“我有一支听话的笔”,无怪乎他能够写出“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英勇蛮横、充满霸气的诗句。在如今注重金钱的社会里,作家那强烈的自尊态度和对生活的有力拥抱,在倏忽间命中了庸人世界的灵魂!
我想周涛一定是一个思想睿智、精明、刚健、朴素的怪老头!说出话来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直逼肺腑。在这个冬天里,我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却总不能像以前所经历的那样,埋头苦睡,或者愤怒成一头狮子,总有一种有话要说却拽不住一个诉苦的人那样,没人喧一喧,没有机会把发霉长毛的肠肠肚肚往外翻一翻,晾一晾,晒一晒,直压得我满面菜色喘不过气来,还是拿起笔来,说给您听吧。
读周涛散文,仿佛走在一位幽默风趣又不拘小节的师长身边和他一块散步,一块儿聊天,“且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宠辱不惊,烦恼尽抛,就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功名利禄全抛下,笑对人间风雨,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散到哪儿是哪儿,散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儿像鱼儿一样在时间里自由自在地游泳。众人皆去我不去(《不去》),众人皆醒我独醉,“千金难买口哨吹,平生不把谁当谁”。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啊!然而洒脱的背后,您知道的,谁的沧桑谁自知啊,周涛对父亲由风采翩翩然后神态庄重终于苍老迷惘的过程感叹不已。看着他的背后,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人的一辈子是怎么都能过去的,什么样的命运都能承受,什么样的生活都能适应”。
读周涛的散文才理解了那句著名的话:没有法则是最高的法则。
魔高一尺,道则要高一丈。周涛说,当美成为大家都能接受或认可的东西时,你就要避开它。他的散文正是这样,角度新颖,不落俗套,写散文像是在演“变脸” 的川戏,你熟悉了这一面,他让你看那一面,摆出的尽是我们前所未见的棋局:
“巩乃斯河像是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美丽少女,满面忧伤,一肚子不可告人,无法诉说的痛苦,只有到了冬天,她才能狠下心肠,凝成大理石一般的冰面。”(《忧郁的巩乃斯河》)。
“伊犁河容易让人想起一位出身农家未经多少打磨而以其质朴天才震撼整个舞蹈界的小姑娘。它是个喜欢沿途画油画的河。”(《伊犁秋天的札记》)。
“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正在展开,它像刚切开的西瓜一样鲜红水脆,像刚出笼的烤包子一样暗香浮动。”(《伊犁秋天的札记》)。
周涛笔力雄健而又不失妩媚,刚柔相济,水乳交融,他能把草原、山脉、河流、湖泊、花朵都分出阴阳、文武来,不信你看:
“草中杂乱地点缀着一些或明或暗的花朵,就像一群或愉快或忧伤的女人。”
我是女人,一个无法不忧伤的女人,读到这儿,我笑了。
在穹庐似的天空下,周涛躺在草地上,极力挥洒张扬一个自然人的种种幸福感觉。他说,“草原是男人彻底的安乐窝,说不定躺着躺着就会灵魂出窍”。写到湖泊,他说,“一般说来,它躺在那儿,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而山坡呢,一股干燥的土里巴唧的傻头傻脑的男人气息,单调乏味。”我想这是不是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的周涛版呢?
周涛说:“我相信诗人的后脑勺胜过相信某些人的眼睛。”我想说,我也相信。这个有着满把满把好句子、满头满脑大思想的怪老头儿,用饱蘸思想的奇崛的语言告诉我们:
“我听见我生命的全体部属全部细胞都活跃行动起来,这些亢奋的子民发出齐心协力的呼喊:食物万岁!这些时候,思想睡着了。”(《伊犁秋天的札记》)。
“应该让思想的潮水散漫成湖,特别是在人生的秋天。”周涛一定像我一样,是个特别喜欢秋天的人。他能听到秋天的叹息,他能懂得秋天苍凉的表貌背后隐藏的内心裂变;他能破译生命在秋天发出的低语;他能听到秋叶离开母体那一瞬间所发出的惊叫;他能拦住秋叶燃烧时白发长须似飘出的一种佛家思绪。他说,“每一片秋叶都是由自然精心制造的金币,在万物中发行”读到这里,我几乎有些嫉妒秋叶了,我好像听到秋叶笑了,笑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周涛的《秋风的手》有很多精彩的表述,过目难忘,如:
“秋天的日子将尽,前面似有一堵无力逾越的墙,在秋风的驿马来往传送急件的时候,挡住了一些没有办好移民文件的小生命。”
想想我自己,不正是这样一个没有办好文件的小生命吗?
“秋风的手游荡着,匆匆赶往每一棵树,就像一个摘棉花的农妇,急着摘掉最后的叶片,仿佛她要是摘不干净,冬天就会埋怨她怠惰似的。”
“秋风那个手脚利索,但性子有些急躁的美农妇对每一棵树都采取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北方式作法,泼辣得近乎粗暴。”
读到这些活泼有趣的文字,你能体会到周涛对“秋风”这个厉害女人的娇惯、宠爱、包容,甚至是纵容。
谈到太保山的美,周涛说:“从这里读出去,考大学,留洋(的男女学生),什么样的繁华能俘虏他们的心呢?”只一句,你就能明白,太保山多么让人着迷。周涛的散文没有闲笔。
“人生可不敢像树那样扎根呀,那是种下了挪不动的痛苦。”
这样直刺命脉的句子在周涛散文里俯拾皆是。也许,在周涛看来,痛苦真的是无孔而不入,灾难总是完整的,而幸福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稍纵即逝。如包饺子的瞬间,出新书的瞬间。他说,“幸福不是躲在远方的一座城堡,而是洒在你生命周围的一些肉眼不易看见的碎金。它一开始就被上帝揉碎了,随手洒向人间,却诱惑一代代人去寻觅那份完整。”
周涛对时间的把握也很妙:“我一出生,就淹没在时间里了”(《捉不住的鼬鼠》);“每一个饺子都包进了一小段时间,同时,时间在窗外谁也包不住地飞扬……”(《大雪飘,饺子包》)。
夜深了,孩子睡熟了,时间是我自己的了。我坐在被窝里一口气写下了上面的话,像一个久在聋哑世界里的健全人,我憋得 太久了,难免言周涛散文,泄自己私愤,乱弹至此,仍不能住嘴,您不会笑话我吧?我非常欣赏周涛对诗人和诗的独到见解:
“诗人是现实这坦荡平滑的肚皮上的肚脐眼儿。”
“他们并不是最有知识的,然而他们却最敏感;他们并不是最有地位的,然而他们却最自尊;他们并不是最强大的,然而他们却最勇敢;而且,他们或许并不是最贫困的,然而他们却最痛苦。”
吾为小女子,不善家务事,偏又鬼迷心窍爱上了文学,中毒匪浅,常常挨骂,屡遭抨击,然积习难改,秉性不移,任风吹雨打,仍乐此不疲,惟有三岁小女,不嫌不弃,如影随形,寸步不离,才使我不断获得生存下去的勇气。感谢这本薄薄的周涛散文,让我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在旷日持久的煎熬中,获得了阅读的乐趣,捉住了幸福瞬间。如果有幸周涛先生能读到此文,岂不乐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