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小住的十来天里,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重庆的雨太多,说降落就降落”,太阳偶尔小露半边脸,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6月,最热的时候还远没有到来,相比高原大起大落、骤冷骤热、一天经四季的脾性,重庆的每一天似乎都是恒温的,像一杯温吞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哪怕下起雨来,气温也不会有明显波动。见识了山城雨各种不同的下法,相比高原寒入骨髓、快刀斩乱麻、来得快去得急的冷雨,感觉它终究是软的、温的、慢的、细腻的,缠绵的,哪怕是倾盆大雨。
落雨了,不必躲闪,不必打伞,就若无其事地走你的路,细雨带来的丝丝凉意就像做饭时偶尔才放的几粒味精,管叫你舒服得想喊。微雨抑轻尘,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尘,茂密的植被,多雨的季节,地上总是潮潮润润的,偶尔吹来一阵小风,就连悬挂在铁丝绳上的短丝袜都吹不下来,更带不动别的什么东西。
起初可能只是三两滴,细细的,挟带着丝丝微微的凉,对,只是微微的凉,粗心的人可能都感觉不到,落在发丝、脖颈、手臂、裙摆和指尖,这个时候,你可能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你抬起手臂看看肌肤上的那一点湿,再仰头看看灰色的天空,忽然迎面一滴微凉,你才确信,落雨了。此时,路边的玉兰、芭蕉不动声色,照常安静地立着,它们太习惯这样的雨了,雨是它们的常客,不,它们和雨应该是一家人。阔大的树叶托举着零零落落的雨点,弱小的雨点太绵软了,一时还不会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树下的幽幽细草还淋不到雨。
慢慢地,雨点变成了雨丝,雨丝由短而长,由细而粗,随着你离家越来越近,雨丝的型号也由最小码的绣花针一级一级、一码一码地往上加,雨点越来越大,雨丝越来越长,由丝而线,由线而绳……注意,这种变化一般要经过较长的时段,长到足够你找到一把伞、一片足够大的可以遮雨的树叶,或者干脆钻进一家小店吃上一碗重庆小面,顺便买上还不那么急需的纸巾,然后再从从容容地坐回到家里的沙发上。当然,如果你喜欢雨中漫步,你可以在疏雨抑轻尘的那一小段,慢慢地走一会儿。我就是这样。雨点打在薄荷上,草丛里的薄荷散发出微微的凉,和雨点的凉相映成趣,鱼腥草的腥味也被激发出来,你不免想到,在重庆,小雨,就像是火锅里的红辣椒一样必不可少。
印象最深的是随风潜入夜的豪华大雨。没有风,几乎没听到雷电的声音,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落在高大的玉兰树上,落在路旁葳蕤的草木丛中,滴滴答答,噼哩啪啦。这一切,是芭蕉叶、防雨棚泄露给你的耳朵的。听着这雨声,你会想起那“留得残荷听雨声”“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句子,在这样的雨夜,即使再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泛起缕缕莫名的愁绪。伴着愁绪入眠,梦里,我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遥远的家乡,赤着脚,蹚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小小脚丫粘满了泥巴。
清晨,天依然是阴的,鸟叫声却相当明亮。一下楼,阔大的玉兰、芭蕉叶便吸引了你的目光,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被这豪华夜雨洗得一尘不染,玉兰叶绿中透紫,紫萝兰则更紫,栀子花的香气提醒你,它们还在枝头最高处淡雅地开着,从春到夏。
喜欢雨,便也喜欢雨里的重庆。雨里的重庆是热情的,即便是再热的天气,重庆人也还是对吃火锅、烧烤念念不忘;雨里的重庆也是宁静的,小雨适度地过滤了汽笛声的尖锐、软化了小侄子的哭闹。尤其是长寿湖边,动物园里,亭亭玉立的翠竹、硕大的美人蕉、茂密的八角金盘、垂下缕缕再生根的榕树,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木,它们长着心形的、掌形的、眉形的、羽状的各种形态的叶片,开着星状的、马蹄形的、米粒样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花儿,这些在高原的花盆里萎缩成盆景的植物,在重庆,个个都像是杨贵妃一样,丰腴富贵。匆匆从这些草木身旁走过,感觉到生命的舒展与张扬的力量,节节拔高。一级级拾阶而上,单薄的衣衫像是要被汗水湿透,潮湿的空气模糊了视线,几步之遥的前方,山岚团团缠绕,你想伸展双臂去拨开,拨开了,旋即又被缠绕。
重庆的雨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下着,在嘉陵江和长江交汇的地方,轻轨外面的风景变了又变,越来越高的楼房、日夜东去的江水、匆匆行走的男女,张张陌生的脸孔,城市像一台巨大的机器,裹挟着你,快速运转,一刻不停。也只有在火锅旁、麻将桌、朋友圈,人们卸下肩上、心头的“棒棒”,暂时交换着彼此生活的经验,获得短暂的轻松、自在。
雨还在下。张宇的歌声传进耳膜。重庆的天空,似乎总是灰色的,难得见到蓝天白云。在雨中,我们拉着拉杆箱,从2号线换3号线,再换1号线,从地下到地上,匆匆赶上了飞往西宁的飞机,飞机一冲升空,刺目的光线夺人眼目,叫人一时难以适应,我不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