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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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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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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寻沱沱河

    想起沱沱河,我有些窃喜。想想吧,在高原的至高处,有过你的脚印儿,有过你的呼吸,在那里,你留下的每一行足迹,都有可能是人类印在地球皮肤上的第一枚印章。我常常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如果不有所经历,有所思考,和白活一场有什么两样,除了白白地消费了粮食之外。于是,我喜欢去经历,如果每一次都能不重复过去,那最好不过了。

这一次,就是惟一。

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路途过于漫长,坐在汽车上,一路上瞌睡的双眼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我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每一次,看到的都是山连着山,云挽着云,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

前方通往哪里?是神仙居住的天堂,还是妖怪藏匿的洞府?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普天下所有勇敢、善良的人们前来看个究竟?

穿过世界最大的无人区可可西里,越过叫人哭爹喊娘的山坡五道梁,不知又过了多久,世界第一高隧风火山隧道在眼前一闪而过,这里大雪纷飞,举目四望,连绵的山峦隐没在雪色之中,不见一丝生气。我想起出发时,格尔木城的太阳、花伞和裙装,我想起了央视天气预报里说,祖国各地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中暑事件,觉得老天爷实在大起大落一英豪。

终于,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海拔4700米的沱沱河。这里山高水大,远在天边,我在缺氧的空旷里屏住呼吸。

走近沱沱河,看到天地之阔大,觉得人小如蜉蝣,来世上走一遭,实为人生之过客,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个未知数,即便穷尽一生,也常常不得而解。只有那恢宏的长江之歌,仿佛还在荡气回肠:

你从雪山走来
春潮是你的丰采
你向东海奔去
惊涛是你的气概
你用甘甜的乳汁
哺育各族儿女
你用健美的臂膀
挽起高山大海
……

江河是大地的血液,长江是中华文明的主动脉,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歌。这里只适合长江这样澎湃的歌,这里只生长锅庄这样奔放的舞,相形之下,那月光下的凤尾竹也只能在温香软玉的江南摇曳。还记得偶然的一天,看到一个明星在青海草原演唱《月光下的凤尾竹》,那温柔曼妙的腰身,细致白嫩的肌肤,缠绵甜润的歌喉不可谓不美,只是和这里的高山大川落差太大,感觉像大漠之城,插了几棵椰子树,怎么看怎么别扭。

昔日的沱沱河荒无人烟,是探险家的乐园。上世纪中后期,随着青藏公路、铁路的开工建设,先是有了军人,建起了兵站,随之出现了小商店、小饭馆和操着各地方言的建设者,牧民群众也多了起来。近几年,因草场退化、沙化,一些居民被迁了出去,原本人就不多的长江源头,更加冷寂。我按照“地主”们所交待的那样,走路慢慢地,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是我胆儿小,我就是想,自己只不过是沱沱河的匆匆过客,警务区的民警们常年坚守在这里,守护着青藏铁路最艰险的一段,本就不易,别在人家这地界上出个啥事,添乱。

我老老实实地,把一杯热茶喝了个底朝天,算是定了定神。这才被热情的东道主请到了唐古拉山乡响当当的五星级娱乐场所:唐古拉风朗玛厅。说是五星级,你瞧瞧,中间一个大铁皮火炉,一侧是一台圆头圆脑的电视机,边上几个松松垮垮的旧沙发,几张摇摇欲坠的长条桌儿,墙壁上,几块夸张的大花布床单权当壁纸,便是这里的全部陈设。可以想见,在一个个奔波忙碌后的夜晚,在无警可处、寂寞无聊的日子里,在这里看看电视,蹦达蹦达,便是最大的享受了。

张新林是警务区的头儿,也是兼职司机,号称“沱沱河通”,据说从沱沱河到唐古拉山近三百公里的铁路沿线,牧民群众没有他不认识的。战友们都说,张新林这个人有一股傻劲,比如清理轨道上的积雪时,别人把袖子拽下来包住手,他呢,干脆把袖子挽起来,赤手去扒去刨。弟兄们还说,不论公事私事,叫张哥去,你把心放肚子里。

他是个乐呵人儿,不论生活有多少坎坷,在他的脸上,你找不到悲伤,他总是乐呵呵的,好像有股子冒傻气儿。从青藏铁路开通前,到现在安全运营一年有余,他几乎是把家安在了山上,常年累月回不了家。媳妇不乐意了,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家你要还是不要,我听你一句话?!”张新林一笑,笑得有几分赖皮:“老婆啊,队上没人,没司机。”媳妇本来一肚子气,被他一声软不拉唧的“老婆啊”弄得扑嗤一声又绷不住了。

沱沱河是一块处女地,千百年来,稀少的藏族牧民生活在这里,牛羊都是散养,早上赶出去,晚上收回来,中间无人看管。铁路建成通车后,牛羊上道成了威胁行车安全的头号隐患,不时有火车撞死牛羊的事件发生,造成火车停车,给牧民和铁路都造成损失。这令张新林很头痛。那些日子,他天天带着民警挨个帐篷地去做牧民的工作。

在牧民郎色家,他的妻子乌玛听说民警要给他们宣传铁路安全常识,先是一言不发,后来就不耐烦了。任凭张新林和民警们怎么说,她只用生硬的汉语连说“听不懂”,张新林调动所有的表演才能,连比划带表情,乌玛还是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然后干脆坐在她家的大藏狗旁边,抱着狗脖子,再也不跟他们搭腔。

看到这般情况,张新林又焦急又无奈,只好暂时离开。临走,他们不忘把携带的水果、饮料和一些零食留给他们的女儿丽珠,乌玛用不解的目光送着民警们离开……

牧民阿姆拉今年50多岁了,性格开朗,为人热情,家里的大小事基本都是她来打理。她家有86头牛,370只羊,全部属于散养。她认为牛羊翻越铁路是很正常的事,甚至觉得铁路从自家门前经过,就应该对牛羊的安全负责。“铁路线是直的,牛羊在不在道上,司机老远就能看见,为什么不停下来,让让我们的牛羊?”阿姆拉不解地问。

听了阿姆拉的话,张新林哭笑不得。继而,他明白了,为什么牧民的工作这样难开展。张新林一字一句地给阿娹拉讲解了火车为什么不能停下来让牛羊的原因,牛羊上道的后果、损失。阿姆拉恍然大悟,心头的疑云一下子烟消云散,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说话间赶紧起身给张新林倒酥油茶,还端出了风干肉、羊油饼等藏式风味。从那以后,阿姆拉的家成了民警们上山巡线的“驿站”。对于张新林他们提出的要求,她无不照办不说,她还成了铁路安全的义务宣传员。

藏族有句谚语,布用线缝,木用胶粘,心用诚连。在这天远地远的雪域牧区,语言交流不便,张新林摸索出了一个规律,就是以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去揣度、对待每一位乡亲。有一次,为签订禁止牛羊上道合同书,他向路边行走的三位牧民打听一个人家,三位牧民一听直摇头。张新林没有就此罢休,他说,你们去哪里?上我的车,我带你们一程。三个牧民上了车,张新林和司机聊起安赞书记,他们一听安赞书记的名字,竟然开口说话了,一张嘴,还是地道的汉话:“那是我们的哥哥。”现在,他们见了张新林,见了穿警服的,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逢人就说“阿措当加蓝雄加起木几音(我们和铁路公安是一家人)。”

有一次,张新林巡线到一片草滩时,看到两只失群的羊,咩咩叫着,像走失的孩子一般。他一路吆喝着,把羊赶到了几公里远的牧场。两只羊儿一看到羊群,欢天喜地地跑到了伙伴中间,然后回头咩咩咩地朝着张新林叫,仿佛在说:“牙雄牙雄”(汉语谢谢的意思)。见此情景,张新林又笑了,四十来岁的人,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像一朵菊花一般。

习惯了看张新林的笑,没人能受得了他的哭。

那是到山里执行任务途中。张新林接了一个电话,脸色刷地就黑了。他叫司机停车,自己下来靠在车边,没声没响地,一反常态地站立着,站得长长久久。同事小周知道一定有啥不可收拾的事发生了,连问咋了,张新林一语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涌满了液体,在河源日光的照射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小周耐不住了,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赶呢。他抓着张哥的肩膀,一搡一搡地,到底咋了,你倒快说呀。此时,失去父亲的张新林,泪水再也噙不住了,叭嗒叭嗒地滚落在地但很快,泪水就被高原的朔风吹干了。

张新林扶着警车,望着天边的地平线,他想起了父亲苦难的一生,他想起了父亲温暖的大手,和自己身处困境时,父亲的叮咛,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良久,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哽咽着跟身边的小周说:“这样吧,反正人也没了,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寄点钱,咱继续上山。”

就是这一天,在一重点桥梁附近,张新林钻进一个施工工地的帐篷,专查易被忽视的角落,查出大量雷管、炸药和导火索!他带领巡线民警一边上报,一边将爆炸物品、责任人移交派出所,消除了危及行车的一大安全隐患。

等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夕阳西下,张新林肝肠寸断,他没能给父亲端水喂药,没能给父亲养老送终,他伫立在沱沱河边,站成了一块石头,滚滚东去的长江水,浪头打着浪头,载不动一个游子无尽的乡愁,昂首远眺高高的唐古拉山,实实地挡住了望乡的路。此刻,山无语,水无声,一片残阳红得就像一团血,染红了长江源头,高飞的雄鹰一边低飞,一边频频回首,似乎在说,英雄啊,有泪您就尽情流吧!

张新林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一切,他的脸上重又堆满了笑容,离开沱沱河那天早上,他来到了我的房间,要了我的号码,他说,等有了雪莲,我给你打电话,我没有推辞。过了一阵子,穿梭于省城的大街小巷的我,在一个雨夜,突然想起了沱沱河,我不知道,沱沱河下雪了没,我不知道,张新林下山了没,我在的时候,他就已经连着两个班没下了。忍不住,我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可半天不见回信,我叹了一口气,干脆将手机关了。第二天手机自动开机,一阵闹铃响过之后,紧接着就是来电的声音,我按下接听键:一声“你好”,之后就是咝咝的电流的声音。原来,他还在山上。

“你怎么还在山上?”我只采访了他一次,却俨然像一个熟透了的朋友一样质问。

“队里没人,没司机。”这话差不多快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那你哪天能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可能快了吧。”张新林的声音软不拉叽的,我似乎能想到他那赖皮样儿。

“……”

“等回去了我给你打电话啊……”他又补了一句。

直到今天,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不知道他到底是忘记了,还是尚未下山。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沱沱河。那里高得很,那里远得很,也煎熬人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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