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揣着花甲坐在山村老院里,
山村坐在月光婆娑怀抱里,
岁月洇化成淡淡的醇香。
八泉还在涌漾碧清的激情活力,
一路跳宕渗入满山的鸟鸣花香,
在月夜的村边汇成一湾碎银,
掬起来就是一个圆满银盘。
岸边芦苇厚重了月色苍茫。
芦花摇荡着久远风波,
老茧将无数秘密,
编藏到苇席经纬中。
远去的歌,
只有满天星斗还在吟唱。
南瓜蔓卷曲向上爬,
想攀附曾经的动人,
蟋蟀躲在南瓜花里,
共振深空的忧伤。
2
斑斓的晨曦被公鸡啼鸣点亮,
当山村烟囱冒着一串串淡蓝哈欠,
太阳一定会爬过山头,
穿透窑洞窗户中间小玻璃,
抚慰每一张淳朴憨厚。
含着露水和草香的温暖,
关怀岁月折叠的褶皱。
开门一刻,
额头阳光饱满。
日子沿着小河石岸摊开,
挑水、淘米、洗菜。
向日葵卸去夜色沉重,
给太阳最灿烂逸盈的笑妍。
露水湿漉的蝴蝶,
还要等很长时间,
才能舒展开她白天色彩。
满山鸟鸣与锅碗合奏一曲之后,
山路上一群花花绿绿书包蹦蹦跳跳;
另一个方向是老牛、犁铧、扁担和砍柴斧。
河边女人欢快嬉笑,
永远盛开在晒于坡岸花布间。
草坡上,
含露的素淡草花,
不屑晾晒的浓艳印花。
3
山村日子很简单,
简单到像一捧泉水。
男人在地垄里往返,
耕地、耘土、播种、锄草、收获,
如日月升落。
女人围绕日子转圈,
男人、孩子、石碾、磨盘、灶台,
如星辰斗枢。
山村的日子很苦涩,
犹如春雪中挣出地面荠荠菜,
皱皱巴巴地绽着小小天空靛蓝。
烈日当空,
地头树荫下女人递来一罐清凉。
寒风凛冽,
男人用胸部温存熨平女人手上的皴裂。
负驮沉重的苦累,
都在孩子笑容中融化。
院中石榴用压弯枝头表达沉淀,
年为苦涩石榴皮,
里面包着的,
就是一个个殷红殷红酸酸甜甜日子。
4
太阳满饮人间一天酸甜苦辣,
酡红着脸儿将白昼打包带走。
牛铃叮咚摇落漫天迟暮晚霞,
饱归的羊群汲饮着河湾流淌的星星。
菜畦用水灵灵丰满报答汗水。
豆角和黄瓜奋力拉长,
南瓜和茄子铆劲膨圆。
女人们早早在灶台,
闷了一锅最香甜时刻。
门口悠长地呼唤像风筝线,
把满山村疯跑的孩子牵回家。
大槐树下,
蹲着一群大海碗。
村里的新闻旧趣都腌成小咸菜,
稀里哗啦一顿扒拉,
空碗对着意犹未尽,
躺炕上好久回味还在绵延。
夜空铺展开二十八宿深邃辽阔牧场,
满村的狗此起彼伏地讨论,
隐藏于深山里的各种秘密。
豆油灯昏黄里,
女人还在缝补岁月。
暖暖的炕,
早已是男人和孩子梦里春天,
只等迟睡的女人加入。
5
春天在山村杏枝上,
爆绽出积攒了一冬精神。
紧接着连翘燎起一把春天的兴高采烈,
金灿灿的冲击波漫过了山山岭岭。
不甘心落后的山桃,
把粉红情趣点缀其间。
群山环抱的山村陶醉在春光里,
朝阳辉映中,
错落于山坡的窗子,
闪动着一双双明净眸子。
柳烟绿雨的清明,
为隆重开启而庄重过去。
山里人相信他们每一块赖以生存,
都是传承来的汗水。
一如汩汩不绝母乳,
福泽子子孙孙。
回报仅需在名字前缀个字,
还有一年一度简单仪式。
山里人斟满炽烈心绪液体,
倾诉被墓门封印在外的家事国事,
虔诚地焚烧浅黄色哀思,
并拜托上升烟火传达。
坟头压的黄纸,
犹如燃烧在山野丛丛不灭生命火焰。
犁铧划开大地黝黑生机,
荆耙平整出松软产床。
布谷滴绿清脆在田野播下未来,
就等纷飞春雨来做产婆。
槐树结满一串串洁白平淡,
庄稼苗和绿油油心情从地下冒出,
直到杂芜丛生。
蹲在地里几万次纠结,
亲手薅掉必不可少的多余。
山里男人的春天,
很少像满山沟飘荡的柳絮一样慵懒轻松。
花开季节,
煎熬灶台上铁锅空洞。
大山用父亲肩头一样厚实的慷慨,
送来春夏之交第一份礼物——荠菜,
紧接着大刺菜、灰菜、苦菜、香椿。
河边千丝万缕上冒出丁丁嫩绿柳芽,
还有崖顶满树串串土黄榆钱,
都顺着女人手指,
热气腾腾地充实饥困陶碗。
山村女人一双手平凡而神奇,
把日子的缺失一一拼凑完美,
就像碎布拼成的墙上那个五彩斑斓大福字。
村东福来家炕头瓜熟蒂落。
风雨飘摇的油灯,
晃动着全家一脸惊悸。
东方启明星升起,
预示一个新历程开始 ,
无论将来是苦菜还是蜜糖。
接生花脸老婆一拍,
把第一声宣告般响亮啼哭,
挂在二踢脚送上山村天空,
门环上用红布条系上新生命城墙,
小米粥熬成维系生命滚滚黄河。
胎衣回归大地、树根,
来年院里椿树定会绿荫满地,
那份阴凉宛如婴儿笑容般熨帖。
槐树粗枝遮蔽下的小小奶奶庙,
送子娘娘身披红布缝制的还愿,
痘娘娘和普贤文殊也分享香火缭绕。
流云迴环中月亮去了又回,
把娃娃保留在精光熠熠长命锁里,
虎帽上针绣王道霸气,
虎鞋虎步生风,布虎不怒自威。
红红高粱杆箅子承载蒸面羊和蒸面鱼,
白白胖胖一大八小揉进了喜气洋洋,一生有余。
花布、鸡蛋、母鸡、挂面,
装满乡亲道贺柳篮。
弄璋喜酒灌红了整个村子。
6
杏子成了指尖大青涩,
麦子开始用吐穗扬花来谈情说爱。
山里人目光的焦渴,
盯向贫脊瘦薄云端。
玉米伸开叶子准备蹿长,
打碗花拖着秧偷偷爬入田中,
倔犟地用粉红宣布占有。
狗尾草虎尾草见缝插针,
牛筋和马塘盘根错节,
黄蒿和豚草反宾为主,
它们都来田里汲取汉子的绿色。
男人顶着烈日,
挥汗如雨一遍遍挥舞锄头斩断它们的念想。
善解人意的夏雨,
风为马,云为旗,雷为鼓,电为炮,
疾风骤雨把大山冲洗一新。
山岭还在和雨后云雾缠绵,
麦穗悄悄灌饱了山里人甜甜心愿,
玉米地里都能听到欣慰拔节声音。
喜悦已经爬上并弯曲在嘴角。
夏至艳阳天像摸不尽的好牌,
杏子已经饱满一怀杏黄蜜糖,
沉沉麦穗漾散着成熟意味。
镰刀的锋利,
收割着麦浪激情翻滚,
遍地忙乱的欢腾,
舒展着万里无云明净。
男人挑起沉甸甸夏天,
从弯曲山路到窑脑打麦场。
梿枷打着拍子,
碌砫吱吱呀呀,
都是夏收的歌。
家家高高扬起麦瀑,
都是山村天空快乐礼花。
麦场上荡漾着孩子们小雀般快乐海洋,
从清晨一直到夜深。
夜半,
只有爬上麦垛的柔软度,
才能偷听到牛郎织女说了千年悄悄话。
辛苦有了回报,
苦菜后新麦白馍满满天堂味道!
何况菜畦里韭菜冒出绿唰唰新鲜,
西葫芦聚拢了一腔水灵灵清新,
水萝卜打造出红彤彤脆甜,
豆腐、豆芽、粉条,
吃了一春天小虫草芽的母鸡,
早就攒够一柳篮滚圆。
河边的芦苇叶子舒展开来,
端午节又一次强壮山里人厚实脊梁。
大门上艾蒿阻挡邪恶,
酒杯中雄黄驱祛蛊毒。
老布鞋没踏出过十里八乡,
憨厚的心却装着万里家国。
守身如玉黄米和赤胆忠心大枣,
包进长青苇叶中。
品味其中的正直高洁,
一年年一代代,
岳飞越站越高,
秦桧越跪越矮。
山村夏天属于水,
星晶月莹从岩石飞泻成夏日清凉,
石潭翻搅成光溜溜小哪吒们沸腾,
水草里小鱼窜闪出惊慌,
彩石下虾蟹缩躲进蜗居。
傍晚余晖,
蒲草丛生茨菰开花的偏僻水湾,
蜻蜓对舞青蛙和鸣,
少女酮体、少男肌肉,
揉碎灿烂一河的晚霞。
去年夏天,
栓柱和小芹在河边擦出火花,
催发门前树上喜鹊不停欢叫。
龙鼠吉配心心相印。
栓柱家挂灯结彩张扬起欢天喜地,
小芹家把依恋不舍装入沉重嫁妆。
八音会开道,
鼓锣钹镲惊天动地,
唢呐口噙喜气洋洋,
胡琴竹笙和顺谐畅。
一路高奏《得胜令》,
娘家来场《节节高》,
婆家进门《戏牡丹》,
婚宴闹一套《大十番》。
两匹枣红大马上骑着俊俊俏俏,
鞭炮与擂鼓你追我赶越抬越高。
飘香喜酒让山里鸟儿都醉了,
围在树上奏唱千转百婉婚礼颂。
月上三更,
红烛温馨中慢慢掀开盖头下答案。
西窑窗下藏着几个听房毛头。
东窑炕上拴柱娘桶一桶老伴:“院里啥动静?”
拴柱爹赶紧摆手:“快睡。”
夏天也不是总这样柔情似水,
一场狂风暴雨,
梯田失去韵律,
庄稼东倒西歪。
洪水横冲直闯,
汗水付之东流。
雨水顺着裂缝流入窑洞,
恐惧悄然渗入头顶。
7
琴蝉开始弹唱他们对世界阐释,
只是比平原同类夏雨般的简单,
更加抑扬顿挫娓婉动听。
收完麦子赶种麦茬豆,
还要给齐肩玉米奶肥。
播种萝卜、大白菜季节,
秋天悄悄走进山村。
直白秋阳吻羞了高粱脸庞,
玉米胡子拂抚着已经无法淡定的成熟,
沉甸甸谷子开始向辛劳一年的耕者低头致敬。
成百麻雀,
被褴褛草人轰起一片惊慌。
野猪拖家带口,
在红薯地大快朵颐甜甜夜色。
虫子和野兔也会赶来参与分享。
终于等到收获季节,
男人和女人一整年汗水,
凝结成院里满囤金灿灿,
窗口一辫辫辣椒红、蒜头粉,干菜褐,
还有墙边成垛干柴,
里窑里一排排白菜、萝卜,
满缸咸菜,
满柜山楂干、大枣、核桃、杏干,
两头猪一群鸡,
母驴和不停撒欢小驴,
说不定还藏着几篓黄梨的甜滋滋,
……
还有热热炕头,
暖和被子里,
捂着的白白胖胖心头肉。
凉爽中,
雁声穿越薄云越飞越高,
中秋圆月用莲花皎洁,
擦亮山村每个细节。
人们不清楚非佛非道嫦娥究竟,
还是把新秋收获一一奉献。
月光所到院中方桌上,
花楞月饼包着山里人能想到所有香甜,
黄澄澄梨红彤彤枣刚从树上摘下,
花生还带着泥土芬芳。
这一切美意都要靠三柱香的细弱青烟,
通达明明白白的月亮。
明天早上起来,
太阳一定会嫉妒得赤红了脸。
秋天把画挂在窗外,
挂到大山角角落落。
梯田一层层成熟棕黄,
蓝哇哇紫菀花珊瑚红酸枣
和黄灿灿旋复花,
勾勒出地边锦绣轮廓。
椴树、桦树、山杨、野杏、柞树,
各自为大山马尾松墨绿背景上,
涂抹深深浅浅彩晕,
青绿、葱绿、浅绿、 橙黄、橘黄、柠檬黄、杏黄、
火红、深红、浅红、暗红、橘红、 桃红、紫红……
山下,
山谷里小河蜿蜒流淌着秋天的宁静悦目。
一场秋霜后色彩寂静了,
霜天中,
干树枝意犹未尽。
高高挂在枝头零落柿子,
红得分外耀眼。
天凉了,
群牛娘老病如期而至。
药锅里翻滚着褐黄煎熬声,
应和群牛娘喉咙里不畅咕嘟。
群牛请来医生,
川贝、甘草利一利,
党参、黄芪补一补,
临走丢下一句话,
老病没啥好法,天热就好了。
全家人就用心焐热越来越凉的天气。
8
透明晶莹的冬天,
先从小河两岸延伸出来,
渐渐封存了夏天最后欢歌。
满树洁白雾凇,
轻盈柔和了冬天凛冽。
就连瀑布的磅礴都凝固成冰清玉洁的宁静。
大雪给山村和大山盖上厚厚棉被,
一切都在静谧中安睡了。
冬天的早晨美得令人心颤。
初升太阳,
给雪白群山轻敷了一层浅红。
袅袅炊烟,
在村庄上连出一片浅蓝祥和。
山路上串门脚印,
会惊起柯丛中野鸡,
一串慌乱飞到大山深处。
很快恢复寂然无声。
冬天的山村浸泡在恬淡悠闲里。
男人几挑水,
铡草喂牲口修修农具,
躲到某家窑洞抽烟聊女人,
用一张张扑克充填漫长冬日。
女人锅碗瓢盆一阵忙乱,
与邻居拉东家扯西家。
孩子们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跑来跑去,
堆雪人滚雪坡打雪仗,
阳光熠熠的冰河上,
不时滑溜出孩子们串串欢笑。
赶庙会给平静日子增添新鲜起伏。
牛车和柳篮装满粮食、土豆、萝卜、大葱……
家里一切丰裕。
镇子街道搭满了布棚,
衣裤鞋帽、日杂什物、刀铲锄锨、油盐酱醋、炸糕羊汤……
山里人一切想要想看想玩想吃。
戏台上重复着千年冲突。
山里人的是非曲直忠良奸佞,
全来自那些脸上油彩。
回到家中甜美波纹仍在脸上回荡,
孩子嘴里含着总也化不完的甜蜜,
女人反复比当新花布上身的惊诧,
男人们津津有味地咀嚼花旦韵味,
老人为久违的熟识荡起旧日时光。
三九四九山里冻住了,
朔风引起山林呼啸。
窑洞里安静而温暖,
炭火上茶壶煮着春意。
一家人围坐炕桌,
喝着暖暖的惬意叙着绵绵的乡情。
与春花盛开的喧嚣相比,
这份美满更加恬适温馨。
幸福或许就这么简单。
腊八甜粥的香味诱醒了大山,
村子到镇子的山路开始热络。
女人们飞针走线于全家人的从脚底到头顶,
圆圆豆子经过泡磨煮压变身为白白方方,
糯香黄米把沙甜红豆团结成美味绝配,
猪和鸡将为一年不劳而获,
付出肥嫩鲜美,
热腾腾油锅里翻滚着等待整整一年的香脆。
腊月二十三,
窑洞里蜘蛛再也找不见旧日网具。
新年画把窑洞里打扮出春天绚烂,
焕然一新的门神精神抖擞,
大门旁一对红纸是一年的总结和期盼。
灶头那张纸上端坐的慈祥老头,
用饴糖般的赞美为主家歌功颂德。
跨年震天鞭炮将启发春天滚滚春雷,
孩子们欢天喜地,
一个个跪拜换来衣袋里香甜鼓鼓。
亲戚乡亲在山村白雪上,
踏出一道道串门拜年极其复杂脚印网纹。
十五的舞狮拜访每家喜气洋洋院落,
翻跃腾跳出一片红红火火新天地。
大年的快乐还未结束,
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山村里又传出唢呐悲切。
大成老爹用最后精力支撑岁尾,
年后生命终于坍塌了。
大成腰勒麻套到各家跪地报丧,
山村上空黒沉沉铅云,
辗过大地,
犹如巨大磨盘,
把每个人心磨碎成飘飘洒洒的雪。
阴阳画好七,
两天入殓三天出灵五天出殡逢七上坟。
出殡引灵幡飘扬着魅魖魆魕魉魀魓鬽魑魍魊魒。
山上树枝挂满洁白无瑕的雾凇,
这一定是老天对善良敬送的花圈。
起灵一刻全村人泪崩了。
村里几乎每家,
从摇篮到棺木都留有他的指印。
这位老木匠的精巧,
还将陪伴山里人未来。
9
几十年后,
群牛老两口去世了,
女儿嫁到镇子里。
大成的儿子到江苏打工,
随后全家去了江苏。
会接生的寡妇花脸老婆死了。
红先一家六口回了河南老家。
梁三被牛顶到崖下,
瘫痪几年走了,
儿子招赘城里当上门女婿。
老态龙钟的拴柱两口,
相互搀扶着用小铁罐提水,
他们一直没有生育。
福来的儿子出去打工杳无音信,
福来死都望着村口小路。
……
墙没了人作筋骨,
纷纷坍塌。
葎草、摩萝攀墙上瓦,
鬼针、车前草、黄蒿、菵麻、大蓟,
明目张胆地占踞院子当中。
遗弃的窗框长出了蘑菇,
开始蚕食大成爹手艺。
鼠蛇狐狸和刺猬,
堂而皇之登上大成家窑洞土炕。
……
哎!
其实也没什么,
没有山村前
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天地。
山还是那么迷人,
水依然那么清澈,
月还是那样皎洁。
不为人而生,
也不为人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