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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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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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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身影

齐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每当我读到《诗经·小雅·蓼莪》这首诗时,我就会长时间地注目字里行间,由此想起母亲。尽管母亲离开我有二十多年了,但正如这首诗折射出来的母爱的光芒始终照耀着我,温煦着我,令我终生难忘。因为工作的原因,这么多年的风尘辗转,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母亲的身影总是依稀浮现,始终伴随着我。

                   (一)

父亲是三门盐场二工区五组的工人,在我上小学之前,我们全家六口住在二工区一个叫“上青芯”的地方,是一个被河流环绕的只有十来户的小型居住点。在占地一万五千多亩,拥有场总部、六个工区,拥有电厂、化工厂、运输队、码头、学校和医院,拥有3000多名职工和家属的浙江省最大的国营盐场里,“上青芯”就好似一张小小的芯片镶嵌在广袤盐田的中间。

这里的环境特别优美,西边宽阔而弯曲的河流与一工区隔开,一条水泥船系在河旁的大树上,用来摆渡。河两岸种着瓜果和蔬菜,偶尔有几颗桃树矗立其中,居住区的东边是一个盐田里铲出来的青苔皮叠起来的小山包。每到夏天,我们三五个小毛孩要么就在两岸戏耍,偷些瓜果吃,要么就在小山岗玩家家,快乐的一天很快就会过去。到了黄昏,日落西山,河面泛起血红的波光时,小伙伴们都散了回家,只有我一个人重新回到最高的小土墩上,向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遥望,看看母亲有没有在回家的路上。一般情况下, 只要在盐田阡陌的尽头,或者在苍茫的暮霭里,有一个点在挪动,向我站立的方向靠近,我就会想,也急切地期待,这一定是我母亲的身影。这样的期待十有八九能如约而至地实现。

在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里,母亲几乎就是这样起早摸黑重复地在这条路上来回。母亲走完这条路需要经过二三里的稻田路和二三里的盐田路,常年下来会感受到四季交替过程中田野散发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稻谷成熟的芬芳,也会闻到牛粪、猪粪等肥料发酵散发的臊臭,还有盐田的咸腥味。母亲是去盐场附近的沿江村、下岙村、大陈村和下盘村等地上门为农户做裁缝的。她靠着念过三年中学而获得的文化知识,“照书请客”自学了裁缝技术,而且凭着母亲的悟性和灵巧的手,技术水平还非一般老师傅带出来的徒弟可以相比。母亲做的衣服既合身和省料,收费又低,开始按钟点或天数计算工钱,后来就按计件计算,大概一件衣服只收几角钱,困难一些的农户送一点番薯、土豆、米面和小孩子吃的炒米糖、炒豆等零食,就代作服装加工费了。所以一旦入驻某家农户,铺开裁剪桌,周围邻居就会围上来量身做衣服,专门去赶集捣料。这样母亲的生活总是忙不过来,往往摊子一放就是十天半月,这里没有做完,同村稍远点的农户又来邀请入驻。每到年关,各种花色的衣料就叠成堆,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母亲就用篮子把面料拎回家,继续点起煤油灯挑灯夜战。有些农户怕轮不到做衣服,就用扁担一头布料一头土特产挑往我家来,弄得我家门庭若市。

母亲的劳作对于原来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六口人的工薪家庭来说,意义非同凡响。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其困难的岁月里,母亲就好似一只辛勤的鸟,每天不断地衔来树枝、茅草,筑起家庭这个温暖的窝,同时衔来小虫、食物,塞入嗷嗷待哺的小鸟嘴里,不让大家挨饿。这个时候,母亲虽然面貌清秀,皮肤白皙,留一根长长的辫子,中等个子,体态略显微胖,给人一种文雅的感觉,而在我们看来,她就象一只雄鹰在盐场和农村之间翱翔。她对于这样早起晚归的状况从来没有抱怨过辛苦,也没有对泥泞的田间路和咸气熏天的盐场路有过不满,仿佛都与阳光雨露一样,是大自然的赐予,从她抖擞的风姿、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健步如飞的身影可以知道,她内心充满着对于家的希望和我们兄弟姐妹无限的爱。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家也因为母亲的劳动殷实起来,左邻右舍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有的拜我母亲为师,有的也心生嫉妒,个别人私下称我母亲的裁缝活是“资本主义尾巴”。我读小学后,同学们也曾经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身穿的呢制服是全校最好的,理的一头西发也是最洋气的,还时常带一些炒豆、花生、炒米糖等零食,与好伙伴分享。有时个别同学眼红,也会对我挑逗和讽刺,用“他家两部脚踏车、两部洋车(缝纫机),他是地主儿”这样的话来刺激我,害得我一度时期不敢穿好衣服去上学。父亲知道了,就会怒气地说“你好好读书,少跟这些烂荸荠在一起”。从父亲的语气中得知,他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我虽然不苟同父亲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这些伙计,但那时我的幸福感确实是满满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我们兄弟姐妹个个玲珑剔透,穿着优雅,生活是很快乐的。其实那个时候能做到衣食无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母亲留给别人的印象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假期到了,我也会跟着母亲到农户家玩,农民和一些阿姨看着我白白净净,不像个农村小孩,就会亲切地叫我“小娘儿”。我内心对于这个称呼很不自在,感觉肉肉的,还有点女孩子气,跟我崇拜的电影中的潘冬子、小萝卜头等小英雄和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等英雄人物大相径庭,同时从中也看出他们对我母亲的印象也似乎还是个小姑娘,不象我心里母亲那种坚毅、果敢,时时透露出从容、自信的形象。

后来与几户主人家关系热起来,也到了天冷年暮生意特别忙时,母亲也索性住下来白天晚上连轴转。为了不让农户寂寞等待,还边做衣服边给他们讲《兴唐传》、《水浒传》等戏文故事,讲着讲着,村民们传开了,于是引来了更多的人围听。自然地,《杨家将》、《岳家军》、《梁祝》、《春秋战国》、《西厢记》等一连串小说故事也陆续登场,一个小小的堂前屋往往就很快坐满了人,这时母亲倒像个讲书的人。每讲到故事里的各类正反人物,母亲总是带着自己的认识和看法,绘声绘色地讲解演绎,时间一长,村里的群众对母亲爱憎分明的人格特征和嫉恶如仇的刚直性格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母亲也逐渐地赢得村民的信任,大家渐渐地把母亲当成自家人。大家知道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村里农户之间有一点纠纷,也会请她出面说道说道,她也确实帮助人们解决了许多诸如邻里纠纷、婆媳纠纷等麻烦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在周边农村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已经不是人们开始时眼里那个梳着长辫、面带稚气的年轻漂亮女人,而是有着一身正气、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人,村民们都越来越尊重她。这么几年下来,母亲已经把心扎在了周边农村,农村也有了她的天地。

母亲滔滔不绝的讲解让我非常好奇,内心既迷惘又佩服。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妈,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故事?”她笑着说:“大多是读中学时看小说看的,还有就是看京剧和越剧戏看的”。母亲讲的这些故事象一颗颗种子一样扎根在我心里,慢慢生根发芽,直至开花结果。象岳母刺字、李逵背母、林冲逼上梁山、穆桂英挂帅、花木兰从军、匡衡凿壁借光、苏秦六国为丞相等等,这些后来家喻户晓的故事在我蒙童时代就烙下了烙印,伴随着我走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潜移默化,渐渐影响了我对事物是非曲直的态度、待人处世方法的养成以及世界观的形成。

那时,母亲也从来不用教训的口吻来灌输她的想法,而是以这些故事来启发我们兄弟姐妹。我从小是比较调皮的,跟小伙计打闹是常有的事,弟弟打不过别人,我就会去帮,直到打赢。母亲知道了就会从对方的角度,用这些故事来教育我。我那时的玩性也确实让父母担忧,爬山、钓鱼、打球、下海等都少不了我。一次,我跟从比我大半轮左右的号称“薛刚山”的大伙伴去爬山,不慎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班主任王老师知道了慌忙把我抱到医务室包扎起来,搞得跟电影里战场下来的重伤员一样。放学后,父亲看着我这副样子,气急败坏地大骂我,不让我吃饭。母亲农村回来后见状把我拉到一边问明缘由,一言不发,让我先吃饭,尔后才慢慢地讲无度玩乐的危害性。从她的表情看,她是痛在心里的。母亲这时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她也成了一个我一时很难解开的谜。

(三)

可是我母亲的裁缝活还是遇到了一个大问题。盐场和农村之间有一条排淡河,碧波荡漾,岸两边长满了芦苇和杂草,小孩子经常在两岸钓鱼,表面看河水并不是很深。一度时期,少数农户私自来盐场挖盐,为了不被值班的盐工逮住,有的就从这条河径直逃走。一次,一个农民为了逃匿,结果意外溺死在河里。这是一个天大的事。虽然几年前这样的案子也发生了多次,但这次因为积怨太深,盐场和农村的矛盾激化得特别凶。盐场和农村的边界立即被封闭了,农村组织的一大群农民带着锄头、草耙与盐场工区组织的工人群体形成了对峙,有几次都快动起了干戈。作为盐工家属的母亲,这时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因为她既爱着农村这些热情、纯朴、讲义气的农家人,也爱着盐场这些憨厚、勤劳、忠勇的工人。但是母亲也有顾虑:“这个时候去农村,大家还会象以前一样待见吗?如果不去,那他们的衣服谁做?大家又会怎么看你呢?……难道我还怕死不成?”在家里思想斗争了几天后,与父亲商定,决定单人去沿江村。出人意料的是,农村这边群众商量后过来对母亲说:“盐场人只准许你一个人来回自由”。我母亲后来告诉我:“人都是有感情的,只要我们真心对别人,别人也会对你好”。这就是母亲日常与农民结成的血浓于水的情谊!

于是,她不自觉地做起了中间矛盾调解人的角色,象讲书一样地想把道理讲明,似乎想把这些恩怨是非拆开。当时,在农民看来,挖点盐吃,似乎是天经地义,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一九五八年不建盐场,这片村庄延伸的几万亩海涂就归他们所有,何况当时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也曾慷慨解囊帮助过筑塘工人,腾出茅房让工人们居住。现在我们生计困难,挖点盐算什么呢?而盐场工人觉得,现在是国有企业,经济核算到工区和班组,如果挖一两次可以,而长期这么下去,那国家不是要损失吗?我们又怎么完成任务呢?所以这对公婆各执一词的矛盾一时是很难说清楚的。母亲与几个受害户的亲戚慢慢交流了起来,尽量去安慰他们,虽然农民们道理也是清楚的,但是死人这事总是无法接受的。在母亲的斡旋下,村民对盐工的敌意有所化解,但是这样长期积累的深层矛盾是需要时间的长河洗涤的,哪里是一个普通女人能够解决的呢?

那时,我觉得母亲有点傻。这种天大的事情,别人躲都来不及,而你还冒那么大的人身风险去淌这趟浑水,想做个“和事佬”,弥合盐场和农村那种根深蒂固的裂缝。后来我觉得,虽然不能评判这样的努力有多少效果,但是我母亲尽了两亲均沾的本分和良知,她的这种直面矛盾、仗义执言、成人之美的作风和品德由此赢得了农村和盐场双方的认可。

(四)

十多年不停地来回于农村和盐场的那条路,已经被踩出了深深的一条沟,一会儿盐田咸气、一会儿稻田水气的交织熏染,慢慢地渗透到母亲的身体里,加上夜以继日的操劳,终于有一天,她再也不能去农村落户干活了。她消瘦了许多,脸色呈现出疲惫、浮白,且有点泛黄,手脚变得僵硬,手指发青且略有弯曲,每当寒风袭来或天气变化,全身到处疼痛,手更不能动弹,严重时连裁剪刀都拿不动。

盐场医务室的罗医生对她说:“你得了类风湿病,跟环境和生活习惯有关,你老家哪里的?”母亲说:“是天台街头的”。“这就对了,你也可以说是水土不服,这是一种慢性病,来得慢,但也懒得好”罗医生补充道,并告诉她要改变环境,注意多休息。母亲从小生长在天台山风景名胜区十里铁甲龙山麓的张家桐村,这里山清水秀,云雾缭绕,绿意盎然,空气都带着些许甜味,跟眼前生活的三门湾海角盐场的咸腥空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确实,从台州西部山区来到盐场工作的人员,初来乍到时也普遍不适应这种环境,风湿病也成了盐工的一种常见病。

无奈,母亲只有在家里接点小活,她隐约预感到知道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裁缝活可能面临歇业,烦躁、焦灼等不安情绪也溢于言表,性格开始变得暴躁,讲话也更直截了当,且口气也越来越大。

那时我刚读高中,看着母亲病成这个样子,心中生起一种莫名的忧虑和惆怅,李商隐那首《送母回乡》诗“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就好像在说我。于是我劝母亲说:“我们兄弟姐妹都长大了,你就在家休息吧,把病医好”。母亲为了安慰我们,她总是说“没事的,这种慢性病不是大病,再说吧。”父亲也有点焦急,听了一位土郎中的话,找来了草药给我母亲熏蒸。实在止不住疼痛就去盐场医务室请罗医生开点强的松、地塞米松等激素药吃。那时的医疗技术水平就是这样的了,家里人也感到茫然和无助。

正在大家为母亲身体发愁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盐场的各个角落,场部正在酝酿着内部经济责任制改革,工区和班组进行了优化组合,父亲因为读过一年初中被任命为二工区食堂司务长,工作时间也相对自由一些。此时,母亲也从老家生产队催促重新进行家庭联产承包这件事得知,国家出台了田地承包到户后,鼓励经商办企业的政策。她意识到,一场新的变革正在到来,发展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时,她把医病这事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了,还剪掉长辫,突然好象变了个人。一天,她让父亲骑车将其送到场部,来到盐场党委书记、场长王某办公室,向他提交了“要求开办一家小商店,搞活副业,为职工提供商品服务”的申请书,并口头说明了理由。王场长被我母亲突如其来的要求搞懵了,当即拒绝我父母的要求。母亲拿出了准备好的邓小平讲话中关于鼓励发展三产、搞活经济的原文进行辩驳,据理力争,并说“你是全国劳动模范,对党中央的方针政策比我们百姓熟悉,相信你不是一个思想保守、墨守陈规的人”。王场长看母亲说得有道理,就用“研究一下再说吧”一句话把场面收了。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父亲去三角塘集市日为食堂买菜,路过场部门口,恰好遇到王场长。他把我父亲引到一个角落,说:“你家属这件事,虽然政策鼓励,但是没有开过先例,开起会来研究恐怕大家也会有顾虑,叫谁答应也不会有人站出来的,你们就先小搞搞,试着开一段时间吧。”

就这样,我家建了两间小平房,开起了盐场内部第一家私人小商店。父亲利用周末时间乘船渡到临海四岔镇进货,回来租船把货运到盐场码头,然后再用手推车一车车拉回店里。二姐成了母亲经营小商店的助手,我也有时在周末帮助进些饼干之类的东西。这个小商店依靠全家人的力量,办得有声有色。不久,没等这个商店生意红火起来,又增挂了服装店牌子,大姐高中毕业后成了服装店的主力裁缝师,还带了一名徒弟,母亲退居裁缝二线,只当师傅,传授经验。同时,弟弟初中毕业就不愿意继续读书,父母安排他到河北邢台学习了驾驶技术,并为其买了一辆跃进牌大货车,商店门口的几十平方米就成了天然的停车场。店里还购置了盐场第一台三菱牌大彩电,周边的盐工有空就会到商店逛逛,来购物、看电视和聊天的都有。夏天黄昏,商店门前放上一两张桌椅凳和一张台球桌,作为盐工乘凉和娱乐的场所。这样,人流、物流、信息流不断地向这里集中,我家的小商店不到几年就演化成一个小型综合体,母亲也从一个裁缝师演化成远近闻名的“老板娘”。而且这个老板娘不是空头的,在那个“万元户”就嘚瑟的年代,我家就成了“十万元户”,在三门沿赤乡和三门盐场方圆几十里,就已经有“富埒陶白,赀巨程罗”的味道了。

这是我家的辉煌时刻,也是我母亲的高光时刻,但是她并没有为此骄傲自满,始终保持着一颗谦卑感恩的心。她每每跟我谈到家里的事情时,就会对党的改革开放方针政策倍加称赞和拥护,总会念叨邓小平的英明伟大,她从内心感恩党。邓小平逝世的那天,坚强的母亲流泪了。

(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调到了三门县轻工业部门工作,离家里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由于工作繁忙和交通不便,我也很少回家,也很少顾及家里的事情。再说,我也觉得家庭发展到这步田地也可以了,父母也该放松下了。

父亲突然跑到县城跟我商量,说母亲想投资办个对虾育苗厂,他也觉得此事可以做。当时我们家住在离海不到三里的地方,看着刚刚兴起的对虾养殖业,母亲不禁打起了算盘。我琢磨了一会,对父亲说:“这种靠天吃饭的行业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投资额又大,再者技术是个关键问题,场地也很难找,加上母亲身体又不好,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我知道,凭着母亲的个性和决断力,她看准的事怎么可能胎死腹中呢?随即,她利用在农村十几年裁缝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不到半个月就落实了场地,谈成了合伙经营的事项:沿江村的支部书记林某负责租赁场地,拉上亲戚朋友干活,我家负责筹集资金,还从福建聘请了育苗技术师傅。这时,我也只有助力了,帮忙联系购买了变压器等设备。很快,育苗厂办起来了,按预定的时间内投产了。开始,生意确实也非常红火。当时,虾苗是一种稀缺商品,价格昂贵,一缸约一米深、四平方米大的虾苗水体就可以卖一两万元,这样孵化周期一个多月就会有几十万的毛收入。一天夜里,我看到父亲拎着半麻袋的“大团结”往床下藏。我问了下,他说客户很多,福建、温州等地过来的都有,来不及生产。看着这情形,还真是有一种要发大财的感觉,大家都乐开了花。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晚上,工人们看到大海上飘浮着很细微的红色发光粒子,起初以为是海藻之类微生物。后来经有关机构化验,确定是一种叫“赤潮”的污染病毒。这种海水,是对虾等海产品的大敌,一旦碰到,就会大面积感染死亡。据说,解决“赤潮”问题是世界性难题。就这样,母亲与别人合伙办的育苗厂跟大多数厂家命运一样,遭受到了有史以来空前的赤潮自然灾害打击,家里投资的近十万元资金一下子化为乌有,母亲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财富突然消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怆,欲哭无泪,夜不能寐。

紧接着,三门湾养殖业也步入到了漫长的寒冬,进入到大萧条阶段,附近最大的三门湾对虾育苗厂也歇业倒闭,现代化的设施被闲置,惨不忍睹,几百万投资也血本无归。之后几年,母亲又几番努力,试图扭转困境,但还是陷入了烂田翻捣臼的局面。可以说,任何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天灾面前,都是十分渺小的,哪能斗得过天呢?那时,母亲本来就十分羸弱的身体更加糟糕了,脸色也逐渐发青,身体变得干瘪无力,步履蹒跚,声音沙哑。特别在夜里,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柔弱,似乎稍有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一九九六年,被母亲寄予厚望的我,在全省第一次面向社会的公务员招考中被录取,被分配在路桥区委办工作。这时,愁眉不展的母亲才高兴起来,似乎冲走了肓苗损失的阴霾,在亲朋好友之中奔走相告。

后来有个周末,我回家探望母亲,也想安慰她一下,没想到,母亲却说:“这个是天灾、是命运,又不是我们的错,只要你们事业好、家庭好就够了,不要后悔”。我知道母亲是强忍着痛苦说出来的,她怕家庭遭此厄运会影响我的工作。促膝长谈中,看着母亲无力的身影、半白的发梢和弯曲的手指,我心中的愧疚感一次又一次地涌了上来,泪水也不禁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知道自己平时回家太少了,对母亲照顾不够,想到清朝黄景仁的“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的诗句,扪心自问,这难道不是同样在说自己吗?母亲常用“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谚语来教育我,而如今我又能做到多少呢?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我也常常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悔恨自己没有劝住家里,让家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九九七年,更大的天灾又再次降临。五十年一遇的“9711号"台风造成离家几里的海塘决堤,三门盐场万亩盐田被浸泡在一片汪海之中,母亲与别人合伙的六十亩综合养殖塘也被洪水冲毁,我家两间小屋由于地势稍高被淹了半层,而地势低洼的父亲分配的公房和商店仓库被全部淹没,家中所剩无几的家当被洗劫一空,就连母亲心爱的半袋毛主席像章也被洪水冲散了,找不到踪影。

连续两次的沉重打击,父母觉得在盐场继续经营已经无力回天,于是把两间小平房低价卖给了一个朋友,决定随大姐去杭州火车站做生意,仍然想东山再起,母亲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不甘沉沦。后来,母亲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弟弟把她接到三门二姐家暂住疗养。

那年年底,我正在参与区委年末工作的打理,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下午四时多,突然接到姐夫打来的急促电话,要我们放下手中全部活,全家回三门。我本能反应,知道是母亲出事了,于是向领导告了假,立刻租了一辆桑塔纳车,带着妻子和小孩连夜直奔三门……

(六)

 没有母亲的家已经不象一个家了,本来大家聚在一起欢乐融融的场面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兄弟姐妹的各奔东西。每每看到同事和朋友们回家看望父母和过年团聚的情景时,我都会特别羡慕,也会发出一声声叹息,因为那是我不可企及的一种奢望了。此时此刻,我真切地感到相聚、健康、平安、快乐这些看似日常的话语,才是构成幸福的最根本因子,才是生命的真谛所在,正如作家余华《活着》说的:“人活着为了什么?人活着不为什么,只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那种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读书之人为功名”等观念构筑的功名利禄在生命面前显得多么的虚无苍白,或者说只是昙花一现,或者说充其量只是在此过程中获得的某种体验感和满足感。在一个人香消玉殒后,这些东西难道不会烟消云散吗?

母亲奋斗的一生,却诠释了其生命的另一种意义。虽然曾经富甲一方的母亲没有给我留下半点物质财富,却给我留下了不辞辛劳、正直正气、率真豁达、乐于助人、乐观向上、坚韧不拔、奋斗不止、大爱无疆等精神财富,而这些又植入到我们兄弟姐妹的脑髓之中,在家中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成为建设家风取之不竭的源头活水。从“立言、立德、立功”的角度讲,她至少为我们全家立了功德。

往后的几十年,我似乎与苍天约定,几乎每年一两次去三门盐场,想寻找渐渐变淡的记忆,想寻找母亲的身影。但是,我只能在思念至极后,在梦中看到母亲的身影:看到她在盐场“上青芯”坐在煤油灯前,踩着缝纫机脚踏板,任凭机器发出有节律的响声;看到她带着我在老家始丰溪,用畚箕将石头慢慢移进来,诱捕捉住小黑虾的情景;看到她在盐场与病魔抗争,在寒风中那脸颊鬓霜、瘦骨嶙峋的模样,仍然孜孜不倦的情形;看到她长眠在天台白衣山那松柏叠翠、青槚成阡的幽境里,对我发出的声声问候……

今年十一月,我还是依约来到盐场,无序地转悠一圈之后,站在离我家两间小屋不到一里的河边高地上,久久凝视,看河边成片密集的荻花自由飞舞,听西北风吹拂的蒹葭发出的沙沙响声,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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