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婴

父亲在客厅力来回踱着步子，看得出来他心中的焦虑。一个新的生命即将诞生，这个世界上将有另外一个叫他“爷爷”的孩子了。可是，我知道，此刻的他所焦虑的并不是婴儿是否能顺利诞生，而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一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一个他一刻也不曾忘记的问题。

“喂？”不等电话响第二声，父亲忙抓起听筒：“生了？”“男孩？”“好……”“嗯，回家再说……”

电话那头是一个叫陈敏雯的女人，自从八年前，父亲坚决和母亲离婚后，他们便走到了一起，为此，泠不止一次和父亲大吵大闹，可是，父亲再婚的决心已定。他不惜与泠断绝关系，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在父亲的家里见过我的妹妹泠了……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父亲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微笑，神秘的微笑，这个微笑他等了太久太久，只有我能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

夜，在父亲的等待中慢慢地靠近，随着熟悉的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父亲走到门边。门口，是一个疲惫了一整天，初当奶奶的女人。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却仍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可纵使是兴奋，那张脸也不因之而多加几分妩媚。我认为如此，泠亦会赞同。虽然父亲和她隔了十多岁，可父亲毕竟是个资深的教授，虽然年过六旬，可除了那花白的头发，任哪也不见一丝一毫的沧桑。纵使已不再年轻，可依旧看得出年轻时俊挺的模样。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没相貌，没背景的女人，不过是图她个好脾气。母亲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能歌善舞，又是学校老师，可是结果呢？不过是父母三十多年的吵吵闹闹和两地分居……至于这个女人，想必连父亲自己也很清楚，不过是图了他的财产而已，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来，只为了儿子能有一整套房子结婚……

“小霞怎么样？”父亲一脸关切地问那女人，小霞是她的儿媳妇，也是新生儿的母亲。

“母子平安！”女人精疲力竭的脸上又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是么？”父亲笑笑：“想好名字了么？”

“想是想过，可还没定呢！”女人边换鞋边说:“要不还是你起吧，你是大教授。”

“嗯”这正是父亲期待的回答，“叫何枫好啦，我看可以。”

“何枫？”女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何……？”

“对呀，我是孩子的爷爷，不该跟着我姓么？”父亲虽然在笑，可是他的笑，让我觉得好冷好怕.

“可是……”女人有些为难，有所求的人虽然已经习惯了迁就和退让，可是，跟着谁姓毕竟是个大问题，“小凯准备叫他儿子‘宁晨’呢。”

“晨晨可以当小名啊”父亲不愠不火地语调有种天然的威慑力。

“那……那等小凯回来再说吧。”女人脸上的光彩几乎全部褪去，换上的，是种强力克制的服从表情。“你……你吃饭了吗？我去弄吧……”一切，又回到了往常的模样——沉默、安静，静得叫人害怕……

一个星期后，我便看到了我传说中的“侄子”。果然是个大胖小子，浑身和他爸爸一样肥壮，五官却随妈妈，还算好看。父亲看着就喜欢，这个家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小孩子了。父亲疼爱地将孩子抱在手中，又开始对女人的儿子旧话重提。

“老爸”宁凯一直喜欢这么称呼我的父亲，“我姓‘宁’姓了快三十年了，我不可能改呀。”

“又没让你改，让晨晨改就好。和爷爷姓好不好？”父亲逗弄着怀中的男婴，玩笑似的说。可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玩笑的分量。

“可是老爸，我的儿子不跟我姓，说出去多奇怪……”宁凯在这个问题上终究不肯轻易做出退让。

“跟爷爷姓有什么奇怪？以后这孩子所有的费用我都包了，一直管到大学。平日上学放学的接送以及一日三餐也都归我管好啦。”父亲不容商量的语气让宁凯的眉头扭得更厉害了。

“可是老爸……”

“如果孙子不跟爷爷姓，那爷爷当得还有什么意思？”父亲将孩子交给宁凯的媳妇，“不如离婚。”父亲看了女人一眼，独自走向书房，只留下一句话：“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我希望上户口的时候，户口本上印的是‘何枫’。”说罢，父亲关上书房门，留下客厅里三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

赶上端午节又正值周末，看来家里要热闹一番了。

渊一家人一向来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到了。和以往一样，三个人手上都提满了东西，又是水果又是补品。渊是父亲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儿子，是我的弟弟，可是我却并不喜欢他。他同我一样，不喜欢我们的“后母”，也曾和泠一样反对父亲这门纯是利益交换的婚姻。最终，他妥协了，因为父亲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亲人，更意味着一大笔遗产和丰富的社会关系。所以，我爱泠而不爱渊，这要是抗日时代，保不准渊就是叛徒。

静是渊的妻子，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却绝对温柔贤淑的妻子。虽然现在并不是旧社会，可他们的婚姻却是父亲一手包办的结果。不过，在这一点上我比较认可父亲的做法，毕竟，世上少有这样好脾性的女子能包容渊的自私和怪异。

当然，一起来的还有煜，渊唯一的女儿，以及父亲唯一的孙女。这丫头愈发高挑、漂亮了，也愈发沉默了。说实话， 这个侄女，我是相当同情的。虽然作为儿子的孩子，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大家庭里她没少得到父亲的疼爱，可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一个遗憾也就埋在了父亲的心里。是个女孩，是个孙女。这遗憾，他不止一次和渊提过，渊也不止一次为此和静吵过，甚至还差点瞒着静在外边找别的女人生儿子……在煜幼小的心灵里，一直就埋着一颗自卑的种子，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知道为着中考、高考努力地复习，虽然她并不喜欢，可她知道：如果不这样努力下去，她的父亲和爷爷只会更遗憾她不是个男孩……

将近十一点，我可爱的外甥女才到，不用说，又睡懒觉了。虽然泠不再和父亲来往，可是烨——泠的女儿却还一直在和她的外公联系。尽管烨也同我一样不喜欢父亲这个“老伴”，可她不会因此而不爱她的外公。作为一个“外孙女”，她注定是受到“冷遇”的对象。从小，她就被教导要处处让着煜，即便是煜的错，到头来，父亲还是会指责烨的不是。可即便是这样，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也并不因此而记恨，相反，这倒成就了她的现在——温和的脾气和独立自强的个性，现在的她已经是个重点大学的学生了。纵使理性上父亲坚决偏爱着煜，可只有我知道，在感情上，他是更爱烨的，如果烨是个男孩，纵使她姓“仇”，我相信，父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逼着人家的孩子跟他姓了……

每次，只要渊到了，陈敏雯他们就会知趣地出去，现在，他们应该在晨晨的外婆家吧。

“渊，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父亲对儿女，除了我之外，一贯爱用命令的口吻：“宁凯的孩子刚刚出世，是个男孩。”

“知道”渊的回答极为平静，却并不因此而掩藏住他心底的嫉妒。

“我想让那孩子跟我姓。”

“什么？”渊几乎不敢相信。

“我想要个孙子。”父亲说，这是他一直想要的，这个家族，应该后继有人，应该有人跟这他姓“何”，并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永远都不停止。

“跟了你的姓又不等于就是你的孙子！”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父亲会愚昧至此。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可以把那孩子养大，跟着我长大的孩子会亲近我的，跟亲孙子又有什么区别？”父亲的信仰里，只又固执。

“你还要养他？养别人的孩子？”渊真的生气了，“何煜长这么大，你一天都没带过她，你现在却要养别人的儿子！不就是个儿子，我去给你生一个！”渊摔门而去，静叫不住他，不知道怎样才好，只有煜，美丽的脸庞滑落晶莹的泪珠……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过两个星期了。这些天，谁也没有再提为晨晨改姓的事，只有不提，大家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与和谐，而所谓的和谐，不过是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吃饭、逗逗孩子……除了晨晨偶尔的哭声之外，这间屋子便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

渊好久没有来看父亲了，可是父亲并不急于找他，因为父亲知道，渊一定会自己回来的。虽然这说法有些残酷，可事实就是：父亲决定着渊是否会在天命之年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财富以继续他不劳而获的生活。我知道，对于这个除我之外唯一的儿子，父亲是很无奈的。渊的没骨气有时也会让父亲气恼和失望，可这样却也未尝不好，毕竟不能人人都像泠一样，否则，父亲失去的就是整个家庭了……

在离一月之期还剩一天的时候渊来了，一个人，依旧是满手的水果和补品。父亲同往常一样，对他笑脸相迎。他们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只是只字未提晨晨的姓氏问题，因为在他们之间，已经签订了一个默然的协议……

今天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父亲醒得很早，却并没有立刻起来，他在等，等一个结果。

宁凯一早上就带着媳妇抱着晨晨去登记户口了，陈敏雯也去自己所在的诊所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我跟父亲。父亲没有吃早点，也没去他最爱的书房。依旧是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一如一个月前。

“喂？”父亲按捺不住欣喜地去接电话，可是，表情却在那一分钟凝滞。

“哥，妈走了……”是乡下小姑打来的。

奶奶是我们县最高寿的老人之一，再过两个月就整整一百岁了。她身体一向健朗，脾性也同父亲一样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搬到城里来住。平日也就由几个姑姑在家帮扶着，为此，父亲一直对奶奶心怀愧疚，他愧疚于自己从未尽到做长子和独子的义务和责任。而现今，奶奶不在了，他……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子欲孝而亲不在。此刻的父亲只是缓缓地放下听筒，靠在墙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我。这个世界上，陪伴他最久的就是我了，了解他最深的也是我，不是渊也不是泠，唯有我能明白他此刻的哀伤……

电话再度响起，父亲拿起听筒，宁凯那声“老爸”在今天听来格外地刺耳，无疑，那个叫晨晨的孩子从今天起，正式改名“何枫”。

“何枫”，一个和我同音不同字的名字，而现在的我，只是父亲厅堂里一块小小的牌位，我的名字叫“何沨”。

从我的出生到我的死亡，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一个月，可我却是他的长子，是他的希望，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因任何利益而陪伴着他，看着他的头发由黑转白，听他重复那些陈旧的往事的儿子。

“沨儿”这是父亲在对我说话，一直以来，他只有在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才会静静走到我面前，诉说他心里那些不能告诉别人的话语。“爸爸错了么？想要个孙子也错了么？”我看到了父亲的眼泪，从我的去世到现在，第二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为我的去世也为了另一个“我”的诞生。

“为什么要我接受这样的惩罚？这么戏剧化的惩罚？”父亲的难过，他的哀伤，就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在我面前涌泄，渐到我的身上，让我通体冰凉。“如果，你还在该多好……”

如果，我还在该有多好，我会告诉父亲，家里有没有男孩都不重要，我会告诉他，煜和烨一样可以成为他的骄傲。可是，我不在了，这一切我只能默默地保留在心里。然后，继续静静地看着另一个男婴在这间屋子里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