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1979年,我穿着小白鞋牵着父亲温度刚刚的手,背着妈妈亲手缝制的花书包,兴高采烈飞舞着小花裙,像一只欢快的小蝴蝶,轻盈舞动着我小小手,一步一跳来到学校报名处。学校校长是姑父,姑父见我父亲,突然脸阴沉下来,在我父亲耳边嘀咕着什么?我父亲拍拍姑父的肩膀笑着说,这次不会了。那时我还小,猜测着是因为我太小不够年龄是姑父拒绝我上学吗?不是。哦,原来,姑父知道我父亲养十个孩子,原本就有五个孩子在上学,错怪认为我父亲是来求情赊账学费的。当父亲粗糙的茧手小心翼翼的从荷包拿出二元五角钱,姑父在报名册哗啦啦写下我“周乾芳”的名字,父亲笑,姑父笑了,我笑了。父亲的一双破旧解放鞋,小脚趾乖乖路在外面晒太阳,也开心的笑了。
十一岁那年,1984年夏天。那时由于每个家庭孩子较多,学校相对较少,湖北恩施小升初要通过考试。记得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中学,当我把录取通知书打开给父亲看时,父亲看我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轻轻的,好似从牙根挤出来的声音“女儿,真棒”。接着一声长叹说:“又多了一个初中生,一个住读生,这么小,还要接送。”看着父亲迈着艰难的步子,拖着疲惫的身躯,那银丝白发瞬间也耷拉着,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好似时间凝住。父亲坚毅魁梧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消失在狭窄的泥泞道上。我久久的站着,久久的站着,无望的眼泪可伶的滴落到我的小红鞋上,润湿着我露出的小脚趾。炎热的夏天,但脚趾感到无比冰凉。突然间,夜更黑,暴雨而下,骤风肆意地狂卷着我家石瓦屋。那时,我忘记了一切,站在暴风雨中,只有一个愿望,我要继续上学,我要上学。父亲,我要读初中,我要上学。因为我知道,家里无任何劳动力,大哥成家结婚,大姐已出嫁,妈妈生育十个儿女,身体早已拖垮,坚强的操持家务都不易。八个孩子上学,那木箱小匣子还有我的学费吗?我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念着,想着,想着。雨更大,风更猛,一小时,两小时……手电筒亮了,风停了,雨停了,父亲从黑夜中走来,脱下湿透的衣服,两眼炯炯发光,那灰白银丝像个战士挺直了。孩子她妈,孩子她妈,借到了,借到了。妈妈喜出望外从屋里跑出来,摸摸我的小脑袋笑呵呵说:“钱是借到了,你可以上初中了,但你还小,女孩又不放心,咋整呢。”父亲站在我面前,严肃又斩钉截铁地说:“钱借到了,上学没有人接送,自己去,你能做到吗?”我高兴着回答:“我可以的,父亲,我一定要像您百折不挠,不怕困难险阻。”父亲笑了,我笑了,父亲解放鞋露出的大脚趾笑了。
十四岁那年,1987年,我考上了高中,要在城市去上学。那一天,1987.09.01,天还在黑夜中,还有丝丝凉意,父亲母亲早早起床,点燃那浑浊的煤油灯,母亲僵硬的手吃力刨着小土豆,父亲烧着柴火做着我最爱吃的土豆面条。吃饱了准备赶路,我家住在偏僻的小山村,不通水,不通电,不通公路,去恩施市里要走十五公里山路,走到沙地搭乘一天只有一次的班车。父亲背着沉重的木箱,沿着崎岖的山路,借着朦胧月色,我们一步一步慢慢前行在我求学之路上。天渐渐亮了,月亮睡觉了,秋天的路上只有我和父亲的身影。我已累趴下,父亲的肩膀已布满血丝,四个小时长途跋涉,到达沙地车站已是早上十点。父亲说,车还有一个小时来,去街上给你买一双鞋,城里的贵点,这里便宜。上高中了,鞋子要穿舒服一点的。来到商店前,一双时尚运动版的回力鞋吸引了我眼球,指着说:“我就要那双,白色的。”售货员上下打量着父亲和我,不屑地说;“那可是最好的鞋子,有点贵的。”父亲说:“我女儿去市里上学,以后运动多,就要那双吧。”父亲掏出皱皱巴巴叠了又叠的散钱,数了又数,点了又点。我只顾着试新鞋,欣赏着那鞋,不知道父亲与售货员交谈了什么。后来三姐写信给告诉我说,那天父亲是打着赤脚走回家的,那双解放鞋鞋底全部磨穿,父亲的脚全是血泡。但第二天一早又出工了,去帮人家搬石头砌墙盖房子(父亲是个小包工头)。原来那天回力鞋还欠两元钱,说好一星期就送去。素不相识的售货员赊账给父亲,是被我父亲的精神打动了,是被我父亲的那双破旧解放鞋感动了。那一天,父亲笑了,售货员笑了,磨穿的鞋底笑了。
读了三姐的信,我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夜我失眠了,泪水打湿了被窝。父亲那双解放鞋,那露出的脚趾时时浮现在我眼前。那不是一双鞋,那不是露出的脚趾,那是我人生道路的奠基石,那是我人生方向的指明灯。父亲,您的那双解放鞋不破,那是您对儿女满满的,无私的,伟大的爱挤破了您的鞋子。
今天六月十六,父亲是您的节日,女儿送您一双最宝贵的解放鞋,鞋里装着您高贵的品质-坚毅、顽强、无私、豁达、包容、诚信、自强、自爱。您在天堂,一定还在为您那解放鞋骄傲吧!
爱您的女儿周乾芳写于广州
2019.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