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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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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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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夜城

去西安,最想去的地方是大雁塔。不仅仅是想去体味它的历史价值,还因为要看它的真貌,和《大话西游》这款游戏中的样子有何不同。

十多年前,我读初中,周末的时候时常泡在网吧里,沉迷在《大话西游》中。游戏中的长安城繁华典雅,而居于地图之中的就是大雁塔,这座六层建筑矗立在长安桥边,驿站商人在它一侧迎来送往,酒楼商铺在它一侧招财进宝。大雁塔,是玩家来到长安城后最主要的升级地点,它的内部,并没有典籍经文,也没有沙弥老僧,倘若没有服用摄妖香,进到塔内第一层,行不得几步,便会有妖怪拦路,兔妖,羊头怪,提着长枪短刀,排成阵势,要和玩家一决高下。拾级而上,从塔一到塔六,妖怪级别越来越高,他们的输出也从单纯的物理攻击演变成了法术伤害,从而越来越不好对付。

大雁塔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从游戏里生发出来的。我知道它在西安,昔日的长安,它未必位于西安市中心,却在我对西安市的感知上处于中心位置。

到达西安地界,已是下午五点。古都的称谓并不在眼前,高楼大厦拔地起,车水马龙不停息,这是实景,和无数摩登城市并无二致。历史是层垒而成的,越古老的历史越是沉淀着。我想,古都是在地下,秦砖汉瓦在地下,隋风唐韵在地下,古人的衣食住行、悲欢离合都在地下。连通古今的血脉是那么微弱,是需要从地下慢慢蒸腾上来的。

大巴车在城里穿梭时,我们经过了一座桥,那是灞桥。我嗅到了一些古都的气味,那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是“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古人的送别和今人的造访,都发生在这里,灞桥就是那根细细的血脉。

到了大雁塔北广场,我才得知,大雁塔是不让进去的。说实话,我很伤感,我知道塔里没有妖怪,但就是急切地想知道,塔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十多年里,我没有在《大话西游》大雁塔里打过一次妖怪,时间阻断了我在游戏里的升级之路。现在,望着大慈恩寺的高墙,时间再次阻断了我在行程中的升级之路。

地陪导游在大巴车上颠簸地背着唐诗,说的好像不是西安,而是长安。背诗对导游来说,应该是轻车熟路吧,就像对待当今西安的旅游线路一样。一车乘客逛了西安两个免费景点,就被安排好了住宿。导游再三强调:来都来了,一定要去西安的夜市看看!

十个小时的车程,让我腰酸背痛,头疼脸麻,但我还是从宾馆出来了。西安的公交车收班很晚,我于是坐公交车去往大雁塔南广场,导游口中反复提到的大唐不夜城,就在这儿附近。我拿着手机,开着导航,定位着大唐不夜城的位置,心想城墙的灯火,应该也是瑰丽无比的吧。这块街区上,没有汽车,没有交通信号灯,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又向四面八方去,方向是随性的,脚步是随意的,所谓的人流如织,就这样真切地展现了出来。

称为大唐不夜城,好像不是太恰当的。因为在唐代,长安城的各坊都是要实行宵禁的,千家关门,万户熄灯,偷偷溜到街上,都是可能被抓走的,怎么会有璀璨的不夜城呢?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看看导航,大唐不夜城已经走过了。原谅自己吧,走过了这么远的距离都不自知,可心里又很疑惑,怎么压根没看到城墙?折回来,走道路另一边,走到大慈恩寺高墙边,才发现又走过了,望着街区上的商铺,我只得苦笑:大唐不夜城,指的就是这条街市吧。于是重新出发,大雁塔成了这条街市的起点。

眼睛好像陷入了万花丛中,脚步跟着它们饱览姹紫嫣红。我一个人,背着行囊,走走停停,生怕在这灯火通明的夜晚,漏掉一些独特的光。我想这是我一个人的长安城,我不说话,我怕说话惊了自己,我只是走,只是看,只是听,只是想。街区上人们三五成群,许多人并无一个确定的目的,看他们行进地非常正常,却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转向。每一股小的人潮,都有独特的涌动方式,不随风,不随月,不随时间,只随心。

忽而想到唐朝长安城内,必然也有如此敞亮的街道,在店铺林立之中,也有行人往来,马蹄哒哒,步履踏踏。只是那时没有明确的交通规则,混乱让长安城的繁华搭了便车。轻快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不知马蹄所指,有没有老弱妇孺早已受到巨大惊吓;失意时,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落第囧态原形毕露,街道似乎也不再平坦。

耳听得身旁有人对话,是一口标准的四川方言。离开四川已经七年,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纯正的四川话。西安,将河南和四川联系了起来。记得在大巴车上,导游提到,近些年,四川人在西安玩的人可多,经历了两次大地震,他们也看透了,钱啊啥的都不重要,趁着健在,多享受才是真的!四川乃是天府之国,是祖国的西南大后方,向来静谧,沉稳,在国难当头时,它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包容着落难之人。唐时安史之乱爆发,玄宗皇帝不就仓皇出逃,从西安跑到了成都吗?“少不入蜀,老不出川”,是多少年来的老话,听着上了年纪的四川话,不时进入我的耳蜗,喉咙处不由发出声声叹息。

这条街上,有外国人,而且还不少。这就对了,和唐时长安城对上了。据说当时来长安与唐通使的国家、地区多达300个。那时的长安,既有从陆路来的西域商人,也有从海路来的东洋留学生,此外,还有各色使者、僧侣、艺人活跃在长安的宫廷、寺观、商铺。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外国人居然可以在唐朝宫廷上做官,并且是实职的官,而不是虚职的官!

唐时中国,八方来贺,万国来朝,不管你是哪国人,来了长安,就是长安人。我并不清楚唐朝的皇帝,怎么看待外国人,但后代许多历史学家,和历史研究者,都是站在中华上国的角度,高高捧起这种高高在上的地位,仿佛在说:你们长安人的资格,是我们泱泱中华赐予你们的!

想到这里,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锻造一个大唐盛世,不仅仅是因为通商、通使、通学。在大唐的边疆,无数的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扩展着大唐的疆域和影响,所谓“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正是如此。杀伐和征服,留给后人一个盛世,却也在盛世的最高峰,准备好了历史转折的落石。

我痛恨安禄山,我痛斥他为胡匪,可我更想问问玄宗:好好的一个大唐,怎么就搞成了那个样子?要知道,唐朝从高祖立国,到贞观之治,到女皇当政,到开元盛世,一路高歌猛进,怎么到了天宝年间,就开始哑口无言了呢?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历史,就只剩下干巴巴的“藩镇割据”了,最起码,在几十年的历史教科书里,都是这样。

西安建都太早,它厚重的身子,一手托着强汉,一手托着盛唐。不知道长安城里,有没有大汉不夜城,倘若有,怕也是人潮汹涌的地方,挺好;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并无多少遗憾。大国之风,一个见证足矣。

军事上,汉朝远征匈奴,唐朝大破突厥,两者在武力上难分伯仲,但在我心底,文治输出上,唐朝的传播力,是远远胜过汉朝的。就拿两个字来说,唐人的唐,和汉人的汉。唐人是辐射的,制度、建筑、文艺、生活方式全都输出,张扬在五湖四海。汉人则是相对内敛的,最起码从西域引进的各种瓜果,依然是历史教科书上的重头戏。汉人这个名称,在之后的历史中,范畴越来越小,还制造出“胡汉不两立”这样可恶的词,汉人收紧了活动圈子,直到清朝,汉人基本上只相当于汉族人了。

不得不说,我喜欢汉服,胜过喜欢唐装,不仅在风格上,更在心理感知上。丝质汉服,轻薄,温润,如流动的灵气,美在如梦似幻、如遮似掩的朦胧间,它们是儒雅之士,风度翩翩,文质彬彬。而唐装,它怎么就那么奇葩,数千年的衣着专制史中,它怎么就那么独树一帜!尤其是女士唐装,大胆,开放,像在胸上画了一条神秘的诱惑线,不仅勾人眼球,而且摄人心魄。唐装不是不好,而是不好捉摸,漫长的封建社会,恨不得把女人浑身裹住做成木乃伊,怎么就在唐朝把女人衣服扯开了露出那么大一个口子?

说到强汉盛唐,我想到了隋朝,这个在汉朝和唐朝两大胖子中间挤压着的小瘦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样的长安城,作为古都,它可能还欠隋朝一份真诚的交代。

唐朝的长安城,是在隋朝长安城的基础上建造的,这是物理意义上的正本清源。而在更广泛的社会意义上,唐朝也是隋朝的延续。无论是唐朝的统治者,还是老百姓,是歆享了开皇之治的社会福利的。科举取士,改革官僚机构,选拔优秀人才,唐朝因袭了隋朝,才让唐太宗表现出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自信和狡黠;修建大运河的政令,也是从隋朝都城长安发布出的,假使没有这条运河,唐朝的皇帝连吃饭都是问题,不仅在京师长安吃不上饭,到了东都洛阳也填不饱肚子。

秦朝不偏爱西安城,它的大本营是在咸阳城。秦始皇陵,兵马俑坑,在历史深处,望着繁华的长安城:制度建设是你们的,文化建设是你们的,我们承认我们的治理出了问题,我们只把我们的一统观念留存后世,我们只把我们的虎狼之师保存永久。

关中,周王的隆兴之地,那里,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封建时代。然而,周朝留给后人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封神传说、周易卦爻这些原始基因了,它们不是不重要,而是没有后世明耀,它们造就了光,而后世造就了光彩夺目的灯。

没了唐诗,唐朝必定是残缺的。

我喜欢唐朝的书法,颜筋柳骨,颠张狂素,或如御酒,得天子眷顾,杯中荡漾着统治者的青睐,摇曳着士大夫的安然;或如野茶,有平和中庸,有带甜,有带苦,有带香,有带涩,向一隅去,寻三径中,别有一番风味;或如烈酒,泼辣,粗野,手舞足蹈,晕头转向,撕心裂肺,毁筋灭骨。

唐诗,是御酒,也是野茶,还是烈酒,它是万全的功能饮料。

在唐朝那个光辉灿烂的诗人朋友圈里,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争吵、附和、重逢、离别、入世、隐逸、问边、思乡、结盟、断交、高升、贬谪各种事迹。唐诗,微言大义,寥寥几笔,区区数行,就把人生写透了,把人生各个层面都写透了,通透,一直通透到现在。假使没有某个层面的通透,一首《春江花月夜》,怎么能够孤篇压全唐?假使没有某个层面的通透,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怎么会让王之涣成为无冕之王?

我喜欢唐诗通透,更喜欢唐诗通透的叠加,写酷热,“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酷热的同时,是诗人关心民间疾苦的悲悯情怀;写严寒,“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严寒的同时,是诗人内心孤独寂寞的自我咀嚼。“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样的诗句居然是现实主义的杜甫写出来的,“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这样的诗句居然是田园诗派的王维留下来的,这样的诗句,这样的诗人,都玩得转跨界吗?

唐诗中最美的篇章,我认为是那些高亢雄浑的边塞诗。浪漫诗,在战国的屈原那里,已经有了稳定根基;现实诗,从春秋的《诗经》那里,也能找到风格渊源;田园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谢灵运、陶渊明都大行其道了。唯独边塞诗,是唐朝的传奇,它是一把火炬,燃烧在大唐盛世,盛世不再,火炬便倏然而灭。

创作边塞诗的,大多不是赳赳武夫,而是随军戍边的文人。广阔的边疆,恶劣的气候,战马的奔驰,号角的长鸣,让这些走出锦绣长安的文人有了话说,有了满腔的话说,有了满腔压抑不住的话要说。于是,他们说,他们喊,他们的声音或高昂,或悲愤,或嘶哑,或近乎无有,他们说战衣与云鬟的联系,说角楼与高阁的年纪,说玉关到长安的相距,他们的声音穿透力无比强大。

后世再无边塞诗。宋朝,一个几乎没有边塞的朝代,那里会有边塞诗?所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么一首梦呓中带着一点边塞意味的诗,就会轻易地击碎人的神经,让人追忆煌煌大唐,追忆不已。岳武穆深夜咏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有边塞吗?尘与土自古皆有,云和月永恒流转,有边塞吗?明朝戚继光,一代名将,“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都南下到福建沿海了,是边塞吗?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在垂垂老矣的清朝暮年,诞生了这么一首诗,我,勉强算它是一首边塞诗吧。

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一个姑娘身着唐装,坐在椅上,舒缓地拉着二胡。她的身子,和诗人王维的雕塑相距不远。王维侧坐竹边,若有所思,“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诗句正在他的脑后。王维想独坐,可是一个优雅的姑娘,此刻坐在了他的背面。

彩带闪烁在姑娘面前,好似一股流动的清泉,姑娘大概联想到了王维的另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听到这样的器乐真好!此时若有黄钟大吕,难道不是最相得益彰的吗!姑娘在我的注视之下,冲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将头低下去,左右划着弓弦,颇有些“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意味。一曲终了,众人鼓掌,她点头微笑,微笑里带着一丝羞涩,众人拍照,她点头微笑,微笑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

时间可以保存兴致,让它薪火相传,但对单个人来说,时间却是毁坏兴致的罪恶杀手。到了某个时点,姑娘就会停止演奏,会换下唐装,放下二胡。她是现代的人,她有现代的“命”,她会踏着这条路,这条在现代科技基础上建造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路,回归也许平淡甚至苟且的现代生活。

再见,姑娘,在我的一厢情愿里,你将在诗人身旁,做永远的演奏者。

不远处,一名男子身着唐装,画着唐时妆容,正在当街演唱,面前也是围着不少观众。腔调也许是唐时腔调,我完全听不明白,于是我就观察男子的演唱环境:他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屋内,屋内亮着现代的灯,打开着现代的收声设备和扩音设备。

原汁原味,在历史领域是个伪概念,许多文化因子,在传承中,能保留片段的原汁原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更多的原汁原味,连断章取义都够不上,而是后人主观臆想中的再造。

饿了,想起了特色小吃biangbiang面,于是走到了“大秦biangbiang面”这家饭馆。排在我前面的,是个外国人,他用流利的英语和服务员对话,服务员用流利的汉语和他答话,然后两个人的脸全都憋大了。我在后面看着,帮不上忙,也很焦急,只怪自己没有好好学习英语,更没有好好学习中国美食的英语单词。

好在有聪明人。一个类似老板娘的人,利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把流利的汉语翻译成了英语给老外看,老外依葫芦画瓢,最终顺畅交流解决了问题。

城市是什么?是大规模的人之聚合和生发,如古至今皆是如此。相较于武力,商业上的精明能干,会让人之聚合和生发更加高效便捷,它是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最佳抉择。

biangbiang面的biang字写法,是我学到的小心思,也是我和西安的聚合和生发: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东一扭,西一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加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弯个钩钩挂麻糖,坐上车车追咸阳。

走出饭馆,来到了大唐不夜城的边缘。迈下这一步,意味着离开了大唐不夜城,过完再一天,我将和长安城分手道别。唐时长安城很好,可终究比不上如今的西安城。新时代的国际大都市,“一带一路”的伟大构想,丰富具体的细节实践,各种各样的发型、肤色、语言都在这里交融绽放,平等,互利,共赢,创新,西安城终会更加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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