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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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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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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

它们不能被称作古井,因为它们自从诞生以来,也只在我家里成长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如果就能担当起一个古字,那我也是新时代里日薄西山的古人了,想来都感觉寒气袭人。我称它们为老井。它们在老家的腹地,是潜藏在记忆中的黑洞。

在我还是幼儿的时候,第二口老井还没有出生。那时,它有一个前辈。第一口老井离它现在所处的位置不远,就在它的北边四五米处,和它隔着一道青砖小路。第一口井上胖下瘦,呈漏斗状。井口直径将近一米,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它肯定是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然而仆到井台上向下望去,井水覆盖的面积却是相当有限。它给人的感受,随着深度的增加,从大气渐渐过渡到了小巧。

井壁是纯天然的泥土,上面刻着铁锹的凿痕,就像是光滑的石面,镶在一座纯土夯成的山中。凿痕都不怎么规则,但方向大体都是自上而下。井壁上,挖出来了数个小洞——他们都是缩小版的山洞了。这些小洞组成了两支队伍,处于相对的位置,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好像都不愿意生活在井底,非要展开激烈的接力赛,争抢着向上冲刺似的。一切都要昂扬向上嘛!当年,我的父亲作为唯一的掘井之人,可是穿着长筒雨靴,滴着井水,蹬左踏右跃出了井口的。

井水绝对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它一直保持着清洁,将蓝天白云都收到一汪如镜的平面。它深陷井壁围成的牢笼,凿痕边缘的泥土常常落到它的身上。它没有被污浊,泥土在它身上消散地很快,就在井水银铃笑声的一瞬间。井水也是非常温顺,颇像井底趴着的一直绵羊,呼吸得非常均匀,只会在极其偶然的间隙,舔一下水面上方井壁上的泥土。

六月的天,真是一个狡诈的幻术大师。暴雨倾盆,把井台冲刷出了道道沟壑,污浊的水很快占满了沟壑,像条条受惊的蛇,拼命地向井中蹿去。一只水桶从井口伸进头来,随着井水起起伏伏。看到母亲拎着水桶往屋里走,我姐姐皱着眉头问:“娘,这水恁脏介,能用吗?”

“镇镇就好了。”她的布鞋踩着青砖小路,走出一个轻微的外八字。

镇镇就好了——水烫的时候,镇镇就好了;水里有杂质的时候,镇镇就好了;水色污浊的时候,镇镇也就好了。镇镇,这可真是一剂妙药良方,似乎跟水有关的邪祟,都可以被镇住。

原先的时候,井水是被保护着的,它的头顶,有一块木质的井盖。然而,经过暴雨一次又一次冲击,井口被撕裂得越来越大,井盖那小小的身躯,再也保护不了谁了。那一天,井盖终于支撑不住了,它趔趄着向下滑去,但终于没有接触到水面。它歪着身子,卡在了井壁中,上不得,下不得。井水早比平时长了一米多高,浑浊得激来荡去,看样子它要把井壁掀翻。井盖悬在当空,战战兢兢,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鲠。

秋天来临,暴雨收敛了威力。那天,父亲的水桶刚刚升上井台,湿滑的地面就在他的脚底突然推了一把。父亲急忙撒开双手,用力按住地面,但终究还是仰面摔倒了。水桶在井中落了下去,系桶的绳子也在急速脱缰。井下“通”地发出一记闷响,既而便传来哗哗啦啦的洒水声。一些水滴早已像烟花般升腾,溅落在悬在井口的两节腿肚子上。

母亲听到声音,忙从屋里跑出。搀起泥人的那一刻,她已经提了意见,要打造一口新井了。

“以后注意些儿就行了,再说井里能有啥事……”父亲不以为意。母亲拉下脸来:“你知不知道家里有小孩儿!”

天晴了,掘井工程在青砖小路另一侧正式启动。红旗立在院中,铁锹、镢头、钢钎环绕在父亲身边。父亲前半辈子,搬过砖,活过泥,砌过墙,上过瓦,盖过房子,垒过猪圈,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既是规划者,又是工程师,还是施工人。掘井挖出的土,都翻过了青砖小路,这边的井越来越深,而对面的井则越来越浅。

漏斗状的井壁又出现了,但不久就被圆柱体的井管塑了形状。然后,混凝土井台也建起来了,石板井盖也扣上去了,这口井成了一个坚固的地堡。不久之后,一口大缸也立在了井台旁边,成为一个雄伟的瞭望台。拉开井盖,向下看去,井管浑圆而又匀称。那个时候,我一直向母亲吵吵嚷嚷,我说,我要去井里,我要去井里,我就要去井里头。我攥着那只玩具望远镜,总感觉这口井,就是一架伏在地下的大型望远镜。

和这口井之间的故事,也许不多,但只要有,那就是永远流淌在血液里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质疑,我是喝着这口井的水慢慢长大的。母亲说,自从有了这口井,她的儿子就没少往井里扔过东西。家里的勺子、筷子被我丢进去不知多少,连大伯从太原给我带回来的一件生日礼物——那把高级餐叉,没用两天,就被我丢进了井里。每次谈到这些,母亲就觉得后怕:恁小介,咋个能让小临一个人在家呢,何况那时,井盖都不经常盖……

其实,就算在接下来的三四年里,不光母亲没有感到害怕,我自己也没有感到恐惧。这又牵涉到另一件事,就是拽水。

家乡人说的拽水,就是那种最古老的打水方式,把系有绳子的水桶系到井下,等水灌满桶后,再拽着绳子,把水桶提上来。我第一次拽水,用的就是扣在井盖上的铁桶。那个时候,铁桶上系的绳子还不是麻绳,而是咯手的三角带。我把井盖吃力地移开,将铁桶掷了下去。别看是铁的水桶,但到了水面,它就是连个猛子都不会扎。我只好牵着三角带,想着父母拽水的样子,晃动胳膊,好让铁桶快些吃水。可铁桶就是一只惊慌失措的旱鸭子,死活不肯就范。接下来,我胡乱耸动了一阵。也不知哪根筋接了水气,我看到有涓涓细流进入了铁桶内壁。呵,旱鸭子终于吃水了!我拉着三角带兴奋地看着井底,真像牵着一只人畜无害的绵羊。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转瞬之间,铁桶就沉浸在水面之下了。我的手上,渐渐有了拉力,而且越来越大,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伸上来的。

“娘,我拽不动了,赶紧!”我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不是说的叫你拽半桶吗?是不拽了一桶?”母亲在屋里喊。

父亲很快到了我的身边,接过三角带,连桶带水都拽出了井口。父亲给我讲了拽水的要领,这些经验之谈陪着我一路拽水,从铁桶拽到塑料桶,从三角带拽到麻绳,从半桶水拽到多半桶水。

我的拽水技艺始终在提高,然而它毕竟落在时代之后了。村里的压水机,都已经过了事业的巅峰期,走入了日暮一程。更多的村民,安装了系统的电力设备,闸刀一合,白花花的水就会听话地从井里上来,从管口涌出,这可真叫一个温顺。可是遇到停电的状况,以电取水的村民就不得不抓耳挠腮啦。往往这个时候,我家是最热闹的。我就站在屋里,看那些邻居端着大锅小盆,叮叮咣咣地进入我家,然后弯下腰去,推开井盖,恭恭敬敬地向井水鞠躬……

我已许久不回老家,但我常常想起老家里的一幕情景:冬日里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母亲站在老井旁的水缸边,执着擀面杖,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水缸里那厚厚的冰层。但冰层到底破碎没有,我始终没有清晰的答案。但总有一些东西是要碎的,那就让碎片伴随生活的脚步吧;总有一些东西是坚固的,那就把他们捥成时间的发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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