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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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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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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时分

                         一

  “妈,凡事咱得看开啊。再说,他已经走了......”小强虽然在极力开导母亲,没承想,自己竟也几近哽咽。

 “看开?”小强的母亲面带愠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强,“我这辈子都让他给毁了。我没法看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其实,说完这句话,这位八十岁的老母亲,已是老泪纵横。她的眼眶深陷,下巴前伸,黑瘦的脸上满是褶皱。因为牙齿大多已经脱落,面容深陷,只有颧骨处稍显润滑的肌肉给她老迈的容颜增添了一丝亮点。虽然个头挺高,但生活的沧桑让她的腰背早早佝偻起来。平日里,她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沉默寡言,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猥琐。

   “妈,您知道,我也恨他、怨他。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管啊!”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小强显得十分纠结。

   “恨他?怨他?我哪还有恨和怨啊!”老母亲一双昏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之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这口气压在心底已经好长时间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妈,不管咋说,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咱们,就忘记那些不愉快吧!”小强带着一种凄婉的语气,恳求母亲。

   “忘记?你能忘记咱这几十年受的那些罪?”母亲的语气,忽然变得高昂起来。这“忘记”二字,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撬开,让她原本已经平静的心海,波涛汹涌般翻腾起来。她当着小强的面,禁不住“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小强知道,这是迟早要揭开的伤疤。母亲的哭嚎,让他痛不欲生。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苦痛经历,更使他和老母亲陷入悲戚的情绪折磨中。是啊,那是一种痛彻心扉却又无以言表的苦难,是一种不能告人的屈辱。他和弟弟的人生,老母亲的人生,完全毁在那个人的手里了。从记事时起,他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娘儿仨。他甚至想象,等到那个人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要以旁观者的嘲讽,看他哆哆嗦嗦、丑态百出的笑话。然后,数落他没有责任心,缺乏男人的担当,他要毫不留情地将那个人批得体无完肤。可是,小强没有等到那一天。忽然之间,就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久,有人传话过来,让他将那个人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在祖坟。

   简直是晴天霹雳!来人严肃地告知他这一切的时候,他不知是伤心,还是气愤,抑或是羞辱。他只冷冷地对来人说:“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之后,就径直从房间走到院子的葡萄架下坐下来,两手抱头,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二

 不消说,他在记忆深处,极力地搜寻有关那个人的所有信息。可是,他几乎无法完整地记起那个人的音容面貌。毕竟,那时他才十来岁,又相隔了几十年的时光,一切都邈远无迹,一切都模糊不清。依稀地,他在记忆的仓库里只搜索到一些残缺的片段:那个人脾气暴躁,对幼小的他,似乎总是横眉冷对。对可怜的母亲,也总是非打即骂。而且,他总是把繁重的农活丢给母亲,自己却四处游荡,回来后,就对着邻居们不着边际地吹嘘一番。后来,干脆几天几夜不回家。再后来,他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娘儿仨,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信。

   过了几年,有人说在A地看到过他,完全是一副游手好闲的做派。后来,又有人说,在B地遇到过他,和一个女人出双入对。好多年之后,就传说他入赘在C地一户人家······反正,那个人,就这样,早早地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小强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继而想到了老母亲。在那个人离家之后,母亲夜夜啼哭,几乎哭坏了双眼。后来,母亲不哭了。拿她的话说,“眼泪都哭干了”。他感觉,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不怀好意地嘲笑她的人视而不见。母亲说,她要活出个样儿给人看!她主动请缨,请求队长派给她男劳力才干的重活苦活,她要多挣工分,养活两个孩子。为了减少搭档们的傲慢和歧视,母亲使出浑身解数,拉粪上坡、平整土地、修筑水渠......很快,母亲就累得皮包骨头。每天傍晚收工以后,她倒头就睡。但有时候,他半夜醒来,却听见母亲抽咽的声音。偶尔,母亲还会喁喁地自言自语。每每那种时候,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他怕母亲因此更加伤心,更加难堪。他虽然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为何哭泣,为何半夜难眠。他在心里,只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不能替母亲分忧解难......

  “请节哀!”来人轻轻拍拍小强的肩头“准备后事吧!”

   小强的思绪被打断,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来人,木然地问:“他在哪里?”

  “哦,地址写在纸上,放在屋里的茶几上。”说完这句话,来人默默地离开了小强的家。

  小强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泪眼模糊里,小强的思绪再次回到从前——

                          三

  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弟弟发高烧了。母亲发现的时候,弟弟近乎昏迷。慌乱之中,母亲披了衣服,背上弟弟就去找村医。小强被开门声和扑面而来的寒气惊醒,他急忙尾随母亲一同前往。村医家并不远,但不巧的是,村医不在家。母亲急得直跺脚,但很快就拿定主意,要去距离二三里路的邻村看医生。小强不敢怠慢,紧紧跟在母亲后面。一路上,寒风带着哨子直往衣袖和领口里灌,冷得他们直打哆嗦。可是,母亲好像并不在意,她只关心背上的儿子。她不停地呼唤儿子的乳名,不让他昏睡。同时,又怕小强不胜寒冷,叮嘱他小心走路。小强一手扶着母亲背上的二弟,跟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母亲忽然就摔倒了。只听她“哎呀”一声,就连同背上的儿子,一起倒在冰冷的地上。小强急了,赶忙去拉母亲的胳膊,可是母亲轻轻推开他的手,说让她自己慢慢起。小强又去拽二弟,二弟躺在地上,浑浑噩噩地呻吟着,小强才感觉到二弟身上热乎乎的,有些烫人。至此,年幼的他才明白,母亲为何要半夜心急火燎地找医生。母亲费劲地从地上爬起,在小强的协助下,再次将二弟背上背,继续赶路。只是,小强感觉母亲似乎不如摔倒以前的力气大了,她的一只手时不时就松开弟弟,在空中轻轻地晃荡一下。

   医生极不情愿地打开门的时候,还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母亲极力讨好地说着好话,医生也不再给他们脸色看。给二弟打了退烧针,又给了药,母亲才千恩万谢地告辞,背着二弟,带着小强,一步一挨地回到家。

  安顿好他们睡了,母亲用左手托举着右手手臂,忽然轻声呻吟起来。小强这才发现,母亲的右手腕肿胀得很粗。后来,他才知道,母亲的手腕处摔骨折了,而她居然没有让医生看!此后,母亲忍受着怎样的疼痛,继续上工干活,继续拉扯他们兄弟二人长大,小强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母亲的右手腕严重变形,是至今还看得见的......

                         四

 “妈——”小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做好妈的工作!”这样想着,他站起身,走向和二弟住在一起的母亲家。

  一进门,小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母亲面前:“妈,他的事您已经听说了,您就权当替我着想。您想想,不管他多么不着边际,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我也得尽做儿子的责任啊!”小强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母亲,“再说了,您平时一直教育我们做人要厚道,要占理,要有责任心.......”说着说着,小强已经泣不成声。他知道这些话会触动母亲的痛点,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劝说,“再说了,他已经化成一缕烟一撮土了,咱还有必要记恨吗.......”小强感觉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

   母亲的嘴角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声,两行老泪,却顺着窄长的脸颊滚落下来。稍顷,她自言自语似地说:“那就是个畜生,活着折磨咱,临死了,还不放过咱......”语犹未了,已是泣不成声。

  这句话,像针一样,也深深地刺痛了小强的心。他明白,在最困难的时日,要强的母亲断然拒绝了好心人为她牵线搭桥介绍的男人,她不仅仅是怕他们兄弟俩受委屈,也是割舍不下对那个人的牵念。她一直都在熬,在盼,在等。熬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熬过一轮又一轮风霜雨雪,也等过了四十多年寒来暑往,却等到了今天这种设想过无数次也不曾料到的结局。

  “妈,我不想让您难过,您委屈就大哭一场吧。哭完了,气就顺了,心也就平了。”小强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我得为他办理丧事,我不能让您百年之后,在那边还是孤身一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小强好像又丧失了说话的底气。“孤身一人”四个字,说得低沉含糊。事实上,他的确不想说出这令人伤心又极易触碰母亲敏感神经的话语。是的,四十多年来,母亲一直是孤单的——在生活的苦痛面前,她孤身一人;在岁月的沧桑面前,她孤身一人;在世人嘲笑和歧视面前,她孤身一人,默默承受......

   母亲大约听明白了他的话,新一趟泪水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几十年相依为命,让他们母子十分默契。她何尝不是因此苦苦支撑,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暗暗守候?她大字不识几个,但从一而终的婚姻信条,却早已刻进她简单而质朴的内心。她一直坚信,自己能等到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只是,她从未想到,她的等待是如此漫长,而结局又是如此出人意料、凄惨悲苦!

   母亲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痛。小强知道,母亲的恸哭,是对她人生的悲戚,也是对苦难生活的控诉!念及此,小强也不由悲从心生,趴在母亲腿上嚎啕大哭。

   邻居王婶进来,劝住母子俩,扶起跪在母亲身旁的小强,吩咐说:“你快去准备吧,你妈这边有我,你只管放心接人回来!”这么多年来,王婶没少帮衬他们,他一直很感激,也很信任王婶。见王婶这么说,小强抹了抹眼泪,对着王婶点点头,一溜烟出了家门......

                            五

  当小强兄弟二人抱着一方黑色的匣子回来的时候,小强的母亲被王婶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奔到骨灰盒前。她先是用浑浊的眼睛沉静地端详着盒子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他风烛残年的照相——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向内收拢,只有鼻梁还是高高地挺立着,但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英俊与精神。顷刻间,她如梦初醒般,使劲拍打着那个黑匣子,声泪俱下地数落起来:“你个挨千刀的,我为你生养了两个小子,把他们抚养成人。你却昧着良心,出去躲清闲......临了,还要糟践我们娘仨......到了那边,我跟你没完!呜呜呜......”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让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小强流着眼泪,抱住母亲的肩头,喃喃地说:“妈,您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没事了!”

   在众人的苦苦相劝下,小强的母亲终于停止悲哭。她倚靠在设定的灵堂边,一语不发,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住那个小小的黑匣子。只是,人们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一种安详、平静和不易觉察的宽心。也许,她在暗自庆幸:在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了算是团圆的结局吧......

  夜幕降临,从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传来了一阵阵超度亡灵的哀乐。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看上去,有点凄清,有点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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