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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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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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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陪伴

四月四日正好清明节,去看望父亲的时候,兄弟五人已经祭祖上坟去了。洗完衣服,我坐在父亲身旁,问他哪里不舒服,父亲无奈地“唉”了一声,说他小腿的伤处痒得难受,让我帮他挠挠。我赶忙用扫床的笤帚帮他轻轻拍打,拍着拍着,父亲就示意我停下来。我知道,用笤帚给父亲挠痒,力道实在不好把握,挠得轻了,无关痛痒;挠得重了,又会疼痛。可是,父亲是因为腿伤发痒,他自己弯不下腰去,别人又感受不到痒的程度和具体位置,实在没有办法帮他减轻痛苦。

 停止挠痒以后,父亲说要看电视,在母亲的协助下,我把父亲扶上轮椅,推到电视机跟前,顺便坐在父亲身旁。还没看几分钟,父亲就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看来,今年这一关爸是过不去了。”稍顷,父亲又很释然地说道:“人,总是要走这条路的。活到88岁,我也知足了。”父亲的话,让我心生悲戚:我们虽然对父亲的病况很了解,知道他的身体到了每况愈下的时候,但当父亲平静坦然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一种悲切的无奈。父亲看看我,仿佛要我表态似的,他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严肃地对我说:“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啊,她是咱家的大功臣,年轻时拼命干活,从不惜力,才落下了严重的腰腿病。”说到这里,父亲停住了,他喃喃自语地摇摇头:“唉,真是把苦下扎咧。”我认真地听着父亲一字一顿的嘱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只打包票似的朝父亲点点头,算是对他老人家的承诺。

 两三天后,我再去看望父亲,大哥说父亲已经不好好吃饭了。这一天,父亲显得很疲乏,似乎不大想说话,就只静静地坐着。看见我来了,勉强笑了笑,问我吃过饭了没有。过了一会儿,父亲向我讨要纸笔,我拿给他,父亲使足力气,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爸的后事”,紧接着又写了“1952年,晨鸡一社担任会记······”等字样,可是,写下这几个字以后,父亲仿佛已经精疲力尽,他暂停了一下,想继续写下去,但是,字行却朝着右下方倾斜下去,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歪歪扭扭。显然,父亲在嘱咐后事,回忆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和基层干部走过的历程。忽然,就像一位洒脱的书法家那样,父亲手里的笔在纸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就很用力地把笔甩开,好像从此就罢笔了似的。我赶忙接住纸笔,回看父亲,他轻轻地摇晃着头,显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我便知道,父亲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四月九日,我再去看望父亲的时候,他几乎水米不打牙了。我把一小包豆奶粉的一半给他喝,父亲摆摆手让我拿开。我执意要父亲喝下,他便一口气喝进嘴里。可是,并没有完全咽下去,竟然把一小口吐在了餐巾纸上。后来,我和父亲说话,父亲的回答也变成了简单的一两个字音。恍惚间,我就感觉那个一向慈爱、豁达、乐观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此后一整天,无论给父亲什么吃食都遭到拒绝。不吃东西,喝点稀的也行啊。到了傍晚,我将剩余的半袋豆奶粉和好端给父亲,父亲很决然地推开碗。看到父亲不吃不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晚上,看到大哥连续十天因伺候父亲累得疲惫不堪,我便决定留下陪伴父亲。和白天一样,父亲始终坐在床沿上,不吃也不喝,甚至连话也不说。过了子夜以后,我劝母亲和大哥先去休息,自己则陪坐在父亲身旁,无言地守候着。父亲一会儿看看大哥,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又看看我,始终不再说话。但父亲开始用手拍打自己的头,问他怎么了,父亲说头疼。我摸摸父亲的头,冷冰冰的,赶忙用毛巾给他热敷。父亲把毛巾的一端从头上拉下来,使劲擦擦眼睛,又拍打着头,看上去,父亲极其难受。估计毛巾凉了,我正要在热水中浸泡一下重新敷在他的头上,可是,父亲忽然指着脸盆里的毛巾加重语气说:“凉水,凉水!”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耳背的父亲说:“怎么能用凉水呢,那样会冰到血管的。”但父亲还是要凉的毛巾,我只好把凉毛巾敷在他头上,心里却还担心冷水会损伤父亲的血管。半夜里,父亲不再要毛巾了,却极其艰难地从床沿的一头一点一点地挪移到接近土炕的一头,我只得不停地帮父亲移动身后靠着的被子。等挪到了床头的另一端,父亲就不再移动了,却用昏花的双眼看看小床上睡着的母亲,再看看炕上睡着的大哥。我走近父亲,问他吃不吃东西,他摇摇头;问他喝不喝,他又摇摇头。夜深人静,听得见炉膛里炭火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响动,也听得见父亲还算匀称的呼吸声。可是,父亲已经不再说话,我问父亲一些话的时候,就看见父亲只是摇头或者点头应答,我发现他的舌头好像也变得宽大了。仿佛是刹那间,我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怪异气息和无法言说的关于死亡的况味。心里即刻产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父亲要离我们而去了?但是,极快地,我就否定了这种怪异的想法,甚至责备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当着父亲的面生出这么不祥的预感。

 就这样,我一直陪父亲坐到黎明时分。母亲和大哥起床以后,都怨我没有叫醒他们。我说他们不分昼夜地照顾父亲,实在需要休息,我一个人陪着父亲就行。随后,我告诉母亲父亲这些异乎寻常的表现,母亲看了看父亲,以她的经验推断说,一定是父亲想回炕上去。母亲说,自从父亲摔伤以后,五年多了,就再也没有在炕上睡过觉,他一定感觉大限到了,就要回归原先住过的地方。母亲的话又让我的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时候,母亲开始给二哥他们打电话。很快,我们兄妹六人都聚集在父亲身旁。一会工夫,父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母亲让我们赶快给父亲穿寿衣,哥哥们并没有立即照办,说一时半刻不打紧的。父亲虽然仍旧平静地坐在床沿上,但看到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居然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九点二十分,当我们把父亲抬上炕、穿好寿衣的时候,父亲便非常平静、安详、慈爱地闭上了眼睛,永别了他深爱的亲人,远离了他眷恋的世界。

 看着父亲穿戴齐整、面容祥和地躺在炕上,仍旧像平日睡着的样子,我便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太辛苦太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醒后还会对我诉说他的苦痛、他的开心——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居然是父亲生命的忌日,是我们家的黑色星期五,也是我今生今世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每念及此,我就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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