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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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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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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

再回老村,是在连绵的阴雨之后。不用说,这场持续了月余的秋雨,加速了老村的萧条。

 一进村东,就发现靠边的人家,围墙和后窑掌竟全部倒塌,一眼就可以看到敞口的窑洞和院里遍地的衰草。我知道,这家久不住人,也就任凭颓垣断壁这么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路人的视线里。村子西头,也是靠边的一户,也因为主人常年不在家,三面围墙在阴雨侵蚀中,已然变成了断瓦残垣。透过坍塌的院墙可以看到,坐落于院子的破旧瓦房,屋檐因折断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随时有可能垮塌下去。我怀着十分惆怅的心情,从村东头踱到西头,又从西头踱至东头。整个村庄,除了三五家常住户的宅院修葺一新并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外,其余人家,虽然有铁将军把门,但无处不在的残破和凄凉,还是显露在眼前。

 看着老村的古旧光景,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酸涩。面前的老村,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而凄苦地蹒跚在岁月的沧桑里。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村中间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还在一如既往地守望着老村。这棵老槐树,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粗了。那时,孩子们可玩的去处不多,除了山上、河里,最常去的地方,大概就在老村的槐树下。女孩子围着老槐树跳绳,踢毽子,扔沙包,男孩子则在树下拍皮球,滚铁环,打四角板。有时候,也不分男女,一起在树洞里爬上爬下,钻进钻出。不光小孩子,就连大人似乎也总是围着老槐树在活动。春天,人们在槐树下开会、聊天;夏天,聚集在槐树下乘凉、纳鞋底;秋天,用弯钩钩槐树籽当药材;冬天,在老槐树附近边晒太阳边说闲话。而孩子们,则在槐树底来回穿梭,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现如今,老槐树的树洞依旧,树身上的疤痕增多了不少。老槐树经历着越来越多的风吹雨淋和火烧雷劈,正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老槐树显得更加苍老了。可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只要回到故乡,在老槐树底下一站,便像回归亲人怀抱的孩子,感觉心里甜滋滋、暖洋洋的。在乡民们心里,这棵老槐树,是老村最具象征意义的符号,是久远岁月的见证者,是老村活着的老信物,是拴着游子心的那条脐带,是连接血脉亲情的老根,是故乡人永远不能忘怀的牵念。

 老村,是我从出生到长大、再到出嫁前一直宅居的村庄。当初,老村总共容纳着十多户人家,约百十口人。村子虽然不大,但在过往的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间,却给予乡民安居乐业的遮挡和庇护。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村子整天都处在热闹和喧嚣之中。黎明时分,宁静的村庄在鸡鸣犬吠中苏醒,早起的大人便开始催促孩子起床上学了。于是,东家传来开门声,西家有了绞水声;左邻响起洒扫声,右舍传来喂猪声。不多一会儿,挂在大槐树下的铃声响了,人们便全体出动,齐刷刷聚集在老槐树下,领取队长分派的劳动任务。青壮年领到的,自然是最重的体力活,像平整土地,拉粪施肥之类的活计;中年人也不甘落后,收割,犁地,背着药管子喷洒农药,浇水灌溉等等。农村人能干,样样农活都不挡手;上了年纪的人,割菜、锄地、摘棉花,摘豆子,也是分毫不让;即使那些老弱病残者,也被合理指派着去干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做饲养员,活路虽然不算太重,但却都是敲门槛的脏活、累活儿:割草、铡草,拉土、垫圈,粉饲料,夜半喂牲口······样样都是良心活,要干好也并不容易。领到了活计,大家就带着工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指定地点出发。现在想来,那种扛着农具,有说有笑,一窝蜂走向各自岗位的浩大阵势,实在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乡民们英勇无畏、战天斗地的活写真。在劳动过程中,大家相互搭帮,共同合作,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生产难关。在劳动间隙,人们无所不谈,可就在无意的说笑打趣间,既加深了情感交流,又增进了相互间的信任和关爱。最重要的是,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中,不知不觉就干完了分内的活计,体力上的辛苦劳累,似乎也减弱了许多。

 一晌农活干下来,大家都累了。回到家,男人们担水劈柴,女人们就该忙着做饭了。因为一天三晌都得下地,时间并不宽裕,女人们得手脚麻利、马不停蹄地忙碌,才不至于耽误下地干活。因此,各家吃饭的时间,前后都相差无几。我们村是蔬菜区,虽然生产队种的菜不能随便乱吃,但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勤劳的乡民,总能充分利用那少得可怜的分分厘厘的边角地,依时令种上各种各样的菜蔬。于是,在那并不富足的年代,乡邻们依靠自己动手总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印象最深的是,一到开饭时间,满村炊烟袅袅,到处弥漫着勾人涎水的炒葱花的香味。就是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到底是那时候菜籽油的味道醇香呢,还是刚刚从地里拔来的小葱味道醇美呢?总之,多年以后,我们再也闻不到那么原始的炒葱花的香气了,更吃不到那带着儿时记忆的香喷喷的葱花了。

 对老村记忆最深的,还有傍晚收工以后,人们扛着锄头,挎着竹笼,或者拉着架子车,三三两两散漫地陆续回家后的情景。在简单地洗漱,喝水,吃个冷馍,补充一下消耗了一晌的体力之后,人们开始走出家门,在村道里自由放松。有些喜欢热闹的,甚至不等馍馍吃完,就迫不及待地出了家门。于是,门前的石墩上,村道上,大槐树底下,就满是晃动的人群。大家随意地散布在村里的任何一处,开始海阔天空的闲聊。有人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说笑笑;有人一边抽烟,一边争论得面红耳赤;有人一边吃馍喝茶,一边谈论近期的农活安排;有人在村东头高喉咙破嗓子喊叫着村西头某个人的名字,等那人应了声,便继续像高音喇叭似的,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有胆大的男男女女,当着众人的面相互打情骂俏,却不用避开家人的眼光。因为,那种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眉来眼去”,只是单纯的逗笑取乐,并没有别的歪心思,完全经得起道德的检视;也有人毫不遮掩地向邻居借东西,也有人低头窃窃私语着什么。而那些有一点才华的人,也许会哼起秦腔,甚至吹起口琴,或者笛子,甚或陶醉似的拉起二胡······每每这种时候,不用任何人招呼,男女老少都自发自愿地汇集在村道里,村里的气场就显得格外强大。这时候,也是村里人气最高、最热闹、最喧哗的时段。一句话,不管是交流种庄稼的经验,还是议论家长里短;也不管是道听途说地胡吹冒料,还是有板有眼地传播民间新闻,大家绝对都把所谈话题当做茶余饭后、心无城府的消遣。所有的谈论,都是哪里说完哪里丢,从不当回事儿的。也许,这就是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生活相对贫寒的年代,人们却总能保持亢奋的精神状态和乐观开朗的性格的缘故吧。

 人们就是以这种最真诚、最质朴、最自然的方式,打发着难得一遇的农闲时光。等天色完全暗下来,大家才陆陆续续地散开,各回各家。这时候,最辛苦的要数各家各户的女人了。下了一天地,晚上,她们还得赶夜工。她们就着灯光,或做鞋,或缝补衣服,或纺花,或织布······常常忙到半夜。睡不了多长时间,天就亮了,又该下地干活了。那时候的女人,真是能干啊,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全靠一双手张罗,没日没夜地劳累,却从不叫苦,从无怨言。我们兄妹六人,就是在祖母和母亲夜以继日的辛苦劳作中,吃饱穿暖地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的。

 可如今,老村境况大不如前。村前,那条滋养过祖祖辈辈的小河,已然干涸了;没了河水浇灌,也很少有人种菜了;村子对面的虎头山,也因现代化进程而被削弱得面目全非。多数乡邻更是离开了老村——一些人享受国家政策,搬出了老村;一些人随儿女散落在天南海北;一些人外出打工,只好让家园空置······人去屋空,老村几乎成了一座空村。但有一点值得欣慰,无论谁家,遇有红白大事,遍布各处的村邻都纷纷回家,一尽近邻之宜。这是从古到今,老村几辈人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无论社会怎么变革,无论走得多么遥远,乡亲们之间互帮互助的良好风气,永远不会改变。这是邻里乡党之间最真诚的帮扶,也是刻入乡民骨子里最可宝贵的品质。

 此刻,我站在老村中央的老槐树底下,看这棵树身几近枯萎、而树顶年年葱郁的老树,禁不住对老槐树多了几分感恩和敬意。秋风起处,一片片细小的叶子随风翩跹,落在地上,又被无情地吹向别处,发出“刺啦啦”的声响。听着树叶落地的声音,感受着秋风的冷瑟,看着土墙被风雨剥蚀的残缺溜痕和大门上斑驳的印记,我就知道,老村是真的老了,它再也回不到年轻时的模样,我也再不能重回儿时的老村。念及此,便倍感失落与无奈。这种情感,就像亲人过世之后,再也听不到他们谆谆的教诲,徒留思念的游丝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只是庆幸,老槐树还在,老村还在,故乡还在,我们的根还在。对故土的念想,也就在。

此文刊登在2021年12月《秦都》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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