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年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一过腊月二十，年的脚步就愈加急促了。

  母亲是个急性子，也是一位善于筹划的家庭主妇。快过年了，首要的任务就是洒扫。从屋顶到地面，从房间到庭院，从灶台到窗台······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逃不过母亲追求整洁的眼睛。那时候，家里的两面窑洞，西面的住人，东面的做灶房。那年月，墙面都没有刷白的条件。做灶房的那面窑洞的砖面常常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很难清理。每年大扫除的时候，母亲必定要吩咐我们帮忙，将里面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一 一搬出来。经过一家人出出进进的忙碌，窑洞里的一应物件就被搬运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物件繁多的灶房，就算彻底清空了。母亲不敢怠慢，马上扛了扫帚进屋打扫。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刷扫上好几遍，仔细检查后，见没有一点儿蛛丝和杂物了，才放下扫帚走出窑洞。这时候，母亲的脸上和身上就落满了灰尘，整个人像刚上井的挖煤工一样，脏兮兮的。一阵拍打，再洗把脸，又得进入下一个更为辛苦的打扫环节——刷墙。

 母亲把事先和好的一大盆矸泥水搅拌均匀，从里面舀出一小盆，端到屋里，开始刷墙。那时候条件差，连粉刷用的大刷子也没有，全凭母亲一手端着矸泥水，一手抓着抹布刷墙，一直刷到一人多高、她沿着凳子够不着的地方，真是又脏又苦又累。可是，母亲从不因此省略一道工序。她常说：“来来回回地搬一回东西不容易，一年到头了，一定得打扫干净。”名义上，我们兄妹在帮忙，但毕竟年纪小，总是贪玩，并不能帮上多大的忙。尤其到了后半晌，因为又饿又累，我们就再也懒得动了。看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蹲坐在院里，母亲便不再使唤我们，只自己出出进进地忙碌。虽然仅这两面窑洞就得辛苦一整天，但等夜幕降临，经母亲擦洗过的一应物件井然归位以后，窑洞里矸泥水刺鼻潮湿的味道还在，但那种干净、清爽的全新感觉，却让全家人于疲惫中享受到一种空前的舒服和愉快。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真是能干，从早忙到晚，而且都是又脏又累的门槛活，马不停蹄地忙到傍晚，一家人还没吃饭呢。母亲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手脚麻利地收拾停当，又开始做饭。等一家人吃完饭，刷洗完毕，常常就夜深了。第二天，母亲又得花整整一天时间，打扫前面的厢房。四五个房间下来，辛劳自然是不消说的。但母亲绝不会因此而忽略任何一处小小的角落，还是很认真很仔细地把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就该蒸待客的馒头了。家乡人习惯将馒头叫做馍，说起来，这蒸馍，也并不简单。头天要将上次预留的“酵面”泡水，泡开干硬，泡去酸味。晚上，再滤去浮水，将粘稠的酵面搅拌均匀。然后，加进温水与适量的面粉和成发面用的酵母，搁置于温热的地方。翌日，再用它把一大盆面粉和成蒸馍用的大面团。和好以后，再盖起来，等待发酵。不管是前夜发“酵母”，还是第二天发面，都得掌握好温度。特别是天寒地冻的冬天，必得将它搁置于火炉附近，有时还需要时时转动面盆使四周均匀受热。否则，面团发不起来，蒸出来的馍跟秤砣似的，硬生生的，没法吃。所以，蒸年馍时，凡事追求完美的母亲，更是不敢怠慢，时时守候在面盆旁，小心留意面团的醒发程度。

  蒸馍的时候，一大盆面团，要弄到案板上反复揉匀，就得出点力气。因为面团揉得越光堂，蒸出的馍越酥软筋道，口感越好。待馍上了笼屉，还得晒晒太阳，令其再醒发一次。冬天天冷，即使有太阳，也不大保险，弄不好馒头受了冻，颜色发青，而且变得硬邦邦的，难以下咽。母亲常常在温热的炕上“泛馍”，或者在火炉上一笼一笼更替预热，或者用电吹风对着馒头吹热风，使其受热，变得滚圆蓬松了，才能上锅开蒸。蒸馍时，母亲也是亲自看火，或由细心的父亲帮忙掌管火候。约摸一个小时左右，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就能看到母亲蒸出的白胖胖、圆滚滚、虚泛泛的大年馍。每每这时候，母亲因忙碌而显通红的脸上，就洋溢着满足而安心的笑意！

  小饺子，是当地家家户户正月里待客的必备饭食。这小饺子，所用的材料并不昂贵，主要是白萝卜。母亲将自己亲自种植、储藏的白萝卜洗干净，擦成细丝，在开水里焯了，捞进凉水盆里拔一拔。然后，一把一把捏干，剁成细碎的馅儿，加上葱末和调料，一大盆馅就做好了。

  包小饺子，是件极费工夫的活儿。小饺子的剂子特小，直径大约二三厘米的样子。包的时候，用手拿着剂子，只蘸极少的馅儿，对折之后，从一头捏向另一头。把小饺子包严实之后，再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捏好的小饺子，把它弯成月牙状或将两头重叠捏在一起，形成馄饨的样子，一个完整的小饺子才算捏好了。小饺子有团团圆圆，幸福美满的寓意，其中寄予着乡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因为小饺子包起来特别费工夫，常常几家人互相帮工——今天上你家包，明天去我家包。这样，人多热闹，一边包着小饺子，一边说说笑笑，不至于就那么一两个人望着一大盆馅儿发愁。包好之后，在开水锅里煮到六七分成熟，捞出来晾凉。然后，集中储藏在温度较低的地方。等正月初二、三客人来拜年的时候，将小饺子在热锅里煎一煎，浇上美味的臊子，就可以大快朵颐了。正月时候，客人于天寒地冻的室外进入主家，先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小饺子，一下子就感觉暖烘烘、美滋滋的了。

   以上这些，只算是过年要准备的几宗大事。此外，还有一些更为细碎的事情，也一样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像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一句话，里里外外的许多事情，都得打点收拾得利利索索。特别是临近除夕，预备林林总总的吃食，更是不可小觑的麻烦事。支油锅、上蒸锅、煎炸烹煮，样样不能少。而大字不识多少的母亲，无论生活多么不易，无论家务多么苦累，永远都以乐观向上的积极态度，紧紧追随岁月的脚步，一件不落地落到实处。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母亲用勤劳的双手，匆忙的步履，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那些人生的苦难，于母亲而言，似乎只是前行路上的小小插曲，影响不了她那颗热爱生活、崇尚美好的心灵。

   说实在的，我自己不过才进入知天命之年，却早已惧怕过年了。说“惧怕”，是因为过年的种种辛劳与琐碎令人不胜其烦。当然，还有岁月无情催人老的恐慌。人生，过了一年就少一年，这种对流年飞逝的无奈，使我尤其惧怕过年，甚至厌恶过年。与母亲相比，我是何等消极与颓唐啊。因此说，母亲，就是我生活的范本，是我人生的榜样，是我生命的标杆。单就吃苦耐劳这一点来说，我终其一生，可能也难以赶得上只知一往无前的母亲。

  岁月荏苒，时光如梭。时下，又到年末，母亲忙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生活一年比一年富足，我们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而母亲却一年比一年衰老。现如今，年的味道也远不及往昔浓厚了，但那些年人们忙年的情景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我知道，那不光是是留在时光深处的不灭印记，更寄予着一代人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仔细想来，人类社会不就是这样，一步步从贫穷走向富裕，从艰苦走向幸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