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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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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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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悠悠慈母心

   母亲烧头七纸的晚上,一家人围坐谈心。不知怎么的,哥哥就说起村邻都夸我孝顺的话。闻言,我竟泪涔涔的,一时无语。这倒不是因得了这虚名而激动,只是觉得自己有负其名。更主要的是,慈母的仙逝,让我们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先后失去了至亲至爱的高堂,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由此想起了《诗经》中“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句子。如今,无父何怙,无母何侍?我悲哀地想:此后余生,我们再也不能亲聆父母的教诲,再也不能领受父母的呵护与抚爱,再也不能接受父母美好言行的熏陶,再也不能侍奉父母于床前。念及此,我就欲语泪先流,生出无限的悲戚与愁苦。

  痛定思痛,回想母亲的一生,除了心存善念,仁慈博爱,朴实勤劳之外,值得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永远铭记的,莫过于她老人家一次次给予我们的无私馈赠。

            (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衣装还完全靠手工织布供养,家乡人管自家织的粗布叫“老布”。因为母亲在十几岁就学会了织布,所以,母亲织布织得快、织得多、织得好是村邻们公认的。每到冬天,除了一天三晌参加生产队劳动之外,晚上,母亲就得加班加点纺线织布。在我的记忆里,整个冬天的夜晚,母亲都在织布。即使这样,也才能勉强维持全家十几口人的穿戴。那时候,我与母亲同睡,我睡觉前,母亲在织布;早上醒来,织布机仍在“哐啷哐啷”地响。晚上母亲睡没睡觉,睡了多长时间,在我心里都是一个谜。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冬天的夜晚,母亲一丝一缕地织出一匹匹老布,又一针一线地缝成一件件衣服,纳成一双双鞋底,期间的辛苦可想而知。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母亲居然悄悄积攒了一些老布。

到了八十年代初,四个哥哥相继娶妻生子。家里人口剧增,住房就显得捉襟见肘。在父母的帮衬下,哥哥们陆续建成了自己的新家。有道是,人大分家,树大分枝。那时候,分家,于父母而言,是件伤心的事。我记得,正而八经分家另住的时候,父母都显得很伤心的样子,母亲的眼圈还红红的。当时,不经世事的我,并不理解父母的心思。现在想来,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拳拳心意——把孩子分出另过,做父母的情感上难以接受啊。当时,母亲不声不响地拿出藏在箱底的老布作为分家的礼物。当母亲把每家足够做两床被里子的厚厚一沓老布分发给嫂子们时,大家都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这得怎样没白没黑地织,才能攒下这么多老布啊。大家感激地看着母亲,感觉婆婆真比自己的亲妈还贴心。

   印象最深的是,我出嫁那天,嫁妆一到婆家门口,就有细心的围观者发现了两床绸缎被子的里料和其它几床不一样。几个人翻出被里详查细看,但摸来摸去,终究弄不清那两床被里到底是洋布还是老布。嫂子在一旁听到了议论,便告知那是母亲织的老布。围观的人禁不住称赞起母亲的手艺来:

 “这手艺真好!说是洋布吧,摸着又没有那么光堂;说是老布吧,人家咋能织得这么匀乎平整呢?简直跟洋布没多大区别。”

“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还真没见过织得这么好的老布呢。”

 我听了,也深为有这么巧手能干的母亲而自豪。

             (二)

  一直以来,母亲对土地都心存热爱和感恩。母亲喜欢种地,无论种植粮食,还是蔬菜、棉花,样样都堪称好手。生产队那会儿,母亲就是县上的“植棉能手”呢。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母亲在种好责任田的同时,又有了种植棉花的新想法。母亲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有了想法便立即付诸行动。为了不占用耕地,不影响粮食生产,母亲瞅准了西山脚下那片荒地。不巧的是,那片地虽然高出小河两三米,但不定期的河水上涨常常淹没庄稼,破坏收成。加上河面没桥,想借用牲畜耕地很难,机械化更是帮不上忙,可母亲偏偏选中了它。母亲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底下没有白费的力气。于是,她做好了下苦力的一切准备:她挽起裤脚,趟过冰凉的河水,一镰刀一镰刀割去一人多高丛生的杂草。手臂被荆棘划破了,腿脚被毒虫咬伤了,她全然不顾。割完乱草,母亲又一镢头一镢头深挖荒地,疏松土壤。就这样,经过十多天整地、施肥,终于开垦出一大片平整肥沃的土地。那一年,母亲旗开得胜,她种的棉花获得了大丰收。当母亲把一笼笼白花花、软乎乎的棉花扛回家时,全家人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为了改善土壤质量,母亲在那片土地上可谓费尽心血。随后,除了一担一担挑肥进地,母亲还倒茬种植小麦、油葵、红薯、大豆等作物。苍天不负有心人,母亲真是播种什么就收获什么。单说母亲种的油葵,开花时节,那些向着同一方向行注目礼的花盘就引来了乡亲们一片叫好声。多少年来,家乡根本没人种过油葵,乡亲们也就很少见到一大片油葵花盛开时的壮观景象。长势喜人、满地士兵一样排列整齐的油葵,着实有点惊艳到了众人的目光。

  到了油葵收获季节,母亲和父亲又一次次趟过小河,一个一个割下油葵盘,一笼一笼扛过小河,一车一车拉回家,再一夜一夜剥下油葵籽,一天一天晾晒。农闲时候,父母就去邻村油坊压榨油葵,压出的油儿又均分给儿女家。那一年,我们平生第一次吃到了用油葵籽压榨的食油。

   后来,母亲又在那片土地上继续种植棉花。她用娴熟的技术和勤劳的双手精心培育和管理:育苗,浇水、施肥、除草、掐芽、打杈、喷药、打顶,摘花、晾晒,再去十多里外轧花······母亲用辛勤的汗水,换回了一茬茬白花花、软绵绵的棉花。看着这些丰硕的成果,母亲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上世纪八十年代某一年,计算着棉花攒得差不多了,母亲便又给儿女们每家均分了二十斤脱籽棉花。这些棉花,都是上好的优质棉:颜色鲜亮,纤维冗长,洁白干净、没有一点儿杂质。于是,我们兄妹六家的床铺上,增添了软绵温暖的崭新棉被。

             (三)

  母亲不光是种地的好手,做饭也是顶呱呱地能干。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村里红白大事的女相逢头儿。因为经常跟事,母亲炒的菜尤其好吃。最是母亲蒸的甑糕软糯香甜,味道鲜美,在吃食稀缺的年月,真算得上精美的佳肴了。每年春节,母亲都和父亲通力合作,提前准备好食材。蒸甑糕时,浆米、泡枣、蒸枣儿,烧火、添水,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十几个小时不离灶台地忙碌。等一大锅香喷喷热乎乎的甑糕出锅了,立刻便分成几大份,趁热分送给儿女们。我就是吃着母亲蒸的甑糕长大的,从小一直吃到前年,母亲蒸不动了为止。

  比蒸甑糕更让母亲上心的,是一年一度的五豆粥。每年农历腊月初五,是家乡人喝五豆粥的日子。热爱生活的母亲,把对美好幸福的向往,都寄托在每一个寓意美好的节日里,并以最隆重最具仪式感的方式用心来过。临近五豆节,母亲总是提前挑选好自家种的各种大豆,买回上等红枣,在五豆粥到来的前几日就开始动手熬制。母亲用大铁锅熬五豆粥,很注意火候的掌控。一通微火慢炖,常常得好几个小时才能熬好。不是我夸大其词,母亲熬制的五豆粥,汤稠味美,喝起来香甜软糯、入口绵长,而豆子和枣儿的原状却完好无损。我想,大概是母亲的火候掌握得太到位了,把食材的汁液和味道都熬出来了,才会那么好喝。不用说,不仅我们兄妹六家都分得一大盆香喷喷的五豆粥,连部分亲戚和村邻,也都喝上了母亲用心熬煮的五豆粥。这样的优待,一直持续到去年,母亲实在熬不动了,才不得不放弃她坚持了一辈子的熬制。

   母亲属牛。我常说,正像一头忍辱负重的老黄牛,母亲永远只知低头拉车,却从不向别人提出任何要求。在家里,母亲更如奶牛一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每年麦收时节,为了消解儿孙收割时的劳累,全家近二十口人就被母亲拢到自己屋里吃饭。这时候,母亲总是比大家都忙碌,既做厨子又是劳力,简直辛苦得不得了。可母亲从不喊苦叫累,反而总是以抖擞的精神全身心投入到夏收劳动中去。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母亲做完胆结石手术回家不久,就赶上收麦。眼看着麦梢黄了,眼看着要开镰了,母亲便躺不住了。她背着大家,忍着伤痛找出收割需要的各种农具并一一清理干净。最后,又把装粮食用的袋子收集起来,一个一个检查缝补——这就是要强的母亲,即使拖着重病的身体,也不忘为子女操持。收麦时,家里人都去了地里,母亲就完全忘记了家人的劝说,挣扎着去做饭了。伤口疼痛,提不起大锅,母亲就把烧好的绿豆水一勺一勺舀进大盆里,给大家晾着。等汗流浃背的家人回来,不仅喝上了清凉的绿豆水,还吃上了母亲做好的丰盛而可口饭菜。可大家分明看到,母亲累锝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我至今记得,家人都心疼母亲,埋怨她不知道将养身体。母亲却毫不在意地说:“没事。”转而询问麦子长势如何,颗粒是否饱满,以此转移话题。母亲的忘我行动,让全家人深受感动。二嫂边吃饭边流着泪说:“要是妈当时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咱今天还能吃上这顿现成饭吗?”可贵的是,在日常生活中,诸如此类的事情,母亲做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四)

   两千年以后,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生活也越来越幸福。而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对子女的付出却丝毫未减。最使人感动的,是母亲对每个儿女总想“一碗水端平”的慈爱心肠。

  二零零四年初夏的一天,母亲和父亲忽然来到学校。一进门,母亲就笑盈盈地对我说:“我们来给你送样好东西。”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首饰盒。母亲很高兴地打开盒子,亮出一只闪着银光的镯子。

 看到银镯的那一刻,我吃了一惊,劈头就问:“这是您买的?”

 母亲很欣慰地回答说:“嗯,给你们七个人一人一只。”

 “七个人?”我有点不明就里地问。

 “是啊,五个儿媳,一个干儿媳,还有你。不偏谁,也不向着谁。”母亲一脸的开心。

 “哦,您想得真周到。”我打心眼里钦佩母亲思虑周密。

  可是,母亲哪里知道,当时,我并不理解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我不大高兴地埋怨母亲说:“您怎么想起买这个呀?这也太笨太重了吧!”我一边说着抱怨的话,一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银镯仔细端详:这是一只对口实心的银镯,对口处呈一条线。外圈是圆的,内圈则是平滑的。说实话,银镯的样式挺不错的,就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戴在手腕上笨乎乎的。那时,大概时兴金饰,这银镯又这么笨重,我便对它没有一点儿兴趣。

  母亲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埋怨,只笑呵呵地劝我说:“你只管戴上吧。银镯和血,对身体好。”

  父亲也忙不迭地说道:“你戴上吧,人家售货员都夸你妈眼光好。说这款银镯纯度高,样式也时尚。”

 父亲一说,我又把银镯戴上试了试,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有些笨重,并没有表现出欢喜的样子来。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掂量银镯的当儿,父亲微微一笑,说道:“人家店里总共有十只,你妈一下就买走了七只。售货员都愣了,还说你妈是富婆呢。”

 我这才想起问父亲:“七个银镯花了多少钱。”

 父亲淡淡一笑,说:近四千块。可要论起这东西来,也真是物有所值,不算太贵。”

 想到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时也没有什么收入,我估计,这些钱就是二老的全部家当了。后来,我追问母亲为啥不给自己也买上一只,母亲只含糊地回答说,她不喜欢戴这个。我说要把给我的这只留给她戴,母亲却说什么也不肯,反而一再劝我说:“你现在就戴上。相信妈,戴上它既养身体又辟邪。”那段时间,我的身体正好出了点状况。想到母亲的一片苦心,我便答应她,一定会戴上的。

  开始戴银镯那段时间,随着银镯和手臂的来回摩擦,我手腕处常常会出现一些黑灰色的痕迹。有人说,这是体内的毒素被排出的表现。听人这么一说,我就坚持戴着它。奇怪的是,戴着戴着,那种现象渐渐就消失了。后来,不光手臂上没有任何印痕了,手腕上的银镯也越戴越光亮了。直到现在,我已经离不开这浸透着母亲慈爱心肠的银镯了。每天戴着它,就像贴着母亲的体温,心头感到温暖而幸福。

          (五)

  熟悉母亲的人都说:母亲心胸豁达,有一颗博爱之心。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毫不夸张地说,母亲是那种时刻想着别人却完全忘记自我的人。母亲一生,不拘小节,坦荡磊落,有不让须眉的气概。对亲朋乡邻是这样,对儿女们更是如此。

  前年春天,母亲忽然做出一个令我们震惊的决定:她要把多年的积蓄一分不留地分赠给六个子女。得悉母亲的决定和手头的积蓄数额之后,我们都惊呆了——母亲就是一本本分分的农村妇女,除了仅有的老龄补贴之外,平时根本没有任何收入。看来,我们和亲朋给的零花钱,她压根儿就没动过。得知母亲也要分赠给我一份的时候,我坚辞不要。我劝母亲说:“这是您养老的钱,您得自己留着,用来应急。”母亲却说:“我老了,吃穿用度有你们管着,我也没花钱的地方。分给你们,还能救救急,补贴补贴家用。”看母亲拿定了主意,我便对母亲说:“我是出了门的人了,不该得这笔钱。”母亲立刻严肃地说:“出了门的人,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六个,人人有份,你必须拿着。”

  说起来惭愧,最终,我们还是接受了母亲无私的馈赠。可是,平心而论,我们给予母亲的又有多少呢?每每想起这些,我就觉得羞惭难当,愧对可亲可敬的母亲。

            (六)

   2020年4月10日,88岁高龄的父亲不幸辞世。料理完父亲后事,急需解决的就是赡养母亲的问题。此前,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父母坚持住在破旧的老屋。一年四季,二老相濡以沫,互相照顾。如今,父亲走了,我们不能让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老屋。鉴于大哥常年在西安照看孙儿,细心的二哥不声不响地收拾好自家一楼紧靠卫生间的房子,还铺了地毯,以保证母亲的起居安全。每天早起,二嫂煎好鸡蛋端给母亲吃,一日三餐,侍奉得可谓细致入微。可是,习惯了劳作的母亲就是呆不住,三天两头吵着要一个人回去住。无奈之下,兄弟们只好随母亲的意愿,轮流去老屋照顾她。

  那段时间,母亲还是前院后院地忙碌着。种菜、锄地、浇水,忙得不亦乐乎,心情似乎也很好。到了蔬菜成熟期,母亲就喊儿女们快来割韭菜,摘辣椒,拔萝卜,摘茄子,挖青菜……看着我们把一袋袋蔬菜带回家,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去年秋天,连绵的阴雨下个不停。母亲住的窑洞有了险情,无法再住了。这下,母亲就不得不随儿女们一起生活。可不管住在哪里,母亲总不像住在老屋那么开心。无论到了谁家,一住过三五天,母亲就嚷嚷着要回老屋去。为此,我们都很苦恼,只能不厌其烦地劝说母亲:既来之,则安之。可要强的母亲,却始终没能安下心来。

  今年2月18日,住在四哥家的母亲,忽然气喘得厉害。在医院治了十多天,医生也是回天乏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还不停地絮叨,言说自己一辈子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即使亲生的儿女也不例外。还说,等病好了,她还得回老屋去。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八天之后,母亲竟撒手人寰,永别了她为之操劳了一辈子的儿女们。

 守着母亲的灵柩,我肝肠寸断,泪如泉涌。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所谓“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正是那时那刻我的心境与无助。想起父亲临终前叮嘱我:母亲是我家的功臣,一定要照顾好母亲的话,我便无地自容。我愧对父亲的嘱托,愧对母亲一片仁慈之心和拳拳之意啊。

 悠悠慈母心,眷眷儿女情。多么希望,上天能够留住母亲,给我们多一些孝敬她老人家的时日。这样想着,恍惚间,我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爽朗的笑声,慈爱的叮咛,谆谆的教诲,也依稀看见了母亲正佝偻着腰身,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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