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老屋就再也没人住了。父亲的生日祭,是农历七月十五,正是草木疯长期,院里和窑背上的草在母亲烧百日纸的五月十四那天清除之后,又长得有半人多高了。小弟早早回家,洒扫了屋子,清理了半日,才将后院的荒草处理干净。我于下午回家,看到经小弟仔细洒扫过的里里外外和没来得及拔除的前院那片菜地里的荒草,心里一阵悲凉。如今,人去屋空,除了这荒得不成样子的老屋,再也没有父母可以呼唤和依靠屋,再也听不到父母充满慈爱的应答。感伤之余,不由悲戚地暗自思忖:此后余生,我真的只有归途了。
在小弟布置好的祭桌上摆放好给父亲的祭品,先生烧香磕头,我的泪水便夺眶而出。想起往昔的点点滴滴,多少年来,每次回家,父母就在这老屋里迎接我的到来,目送我的离开。每次进门,父母总是嘘寒问暖;坐定之后,又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我一干活,父母就催促我歇息······现如今,父亲常坐的那把椅子还在,母亲常坐的那个沙发还在;父亲的小床还在,母亲的土炕还在;父母的遗物还在,遗照也在,他们一直笑盈盈地守在老屋。看见屋里摆放的一切家什都与父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我思想的潮水便如大海的波涛起伏不定。连长在门前的三棵老槐树都让我想起了父母,那三棵树是经父母用心栽植、精心呵护才长大成材的。窑洞里因久不住人而太过潮湿,桌椅板凳几乎都发了霉,床铺也是······老屋的林林总总,都让我睹物思人,情不能已。睹物思人,这给父母遮过风、挡过雨的老屋啊,难道也因主人的离去而心灰意冷了吗?要不,怎能变成这般模样?
大家一起又忙碌了一阵子,老屋里里外外总算清爽了许多。在除掉菜地里的荒草后,露出了一些纤细的却非常嫩绿的香菜来。那是母亲百日祭那天,我和侄女们种的。受荒草影响,长得还不够壮实,但也因有荒草庇护,才能在炙热的伏天存活下来。看到这些香菜,我不由一阵惊喜:相信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非常开心。土地,是母亲的最爱,看到她老人家奉若神灵的土地上长出这么绿茵茵的香菜来,母亲怎能不由衷地高兴呢。
窑洞里潮湿,我们只能坐在院里说些与老屋、与父母相关的话题。怀想起父母在时老屋里温馨的过往,眼瞅着时下的荒凉冷寂,更加怀念父母的恩典。那时,老屋里窗明几净,床铺上干爽整洁,院里的菜地长满各种各样的蔬菜,绿盈盈地蓬勃着生机。我们犹能聆听父母的教诲,接受父母絮絮的唠叨,感受父母如沐春风般的疼惜,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拳拳爱意啊。此刻,我满怀愧疚地望一眼父亲的遗像,感觉自己连说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资格也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过冠冕堂皇。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忏悔: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孝心,我愧对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也不敢奢谈倘若有来生之类的话,因为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不足以成为在父母灵前追悔的谈资。面对父母的遗照,想起父母的恩德,心里的亏欠和遗恨总让我自惭形秽,惶恐不安。
第二天,也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们去坟地给父亲烧生日纸。父亲的生日很特别,正是中元节这天。一年一中元,一年一追思,思念绵长无绝期。我们怀着一颗戚戚之心,点一盏心灯,捧一抔黄土,燃一炷香火,备一杯薄酒,寄托无尽的哀思和怀念,默默祝愿父母在天堂安好。看到父母坟头的稻黍长得有一人多高,穗子结得又大又长,我凄然的心境总算得到丝丝宽慰——父母都是热爱劳动的人,坟头上的稻黍和玉米长得那么茁壮,正是他们一生的愿望和追求。其时,柏树葱郁,炎阳灿灿,天空一片蔚蓝,一抔黄土掩埋着父母的亡灵。长跪坟前,父母在里头,我在外头,阴阳两隔间,已是我与父母距离最近、也是最遥远的“面对”,真是咫尺天涯难诉思亲之苦!痛定思痛,唯有欲语凝噎,悲泪千行。对父母的追念,犹如头顶上广袤邈远的天空,遥遥无期······
离开老屋时,忽然想起一种古怪的说法:中元节,亲人的魂魄会回家,远远地注视着曾经爱的人,或坐着同家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有的坐在高高的楼顶,有的坐在路边,有的坐在生前坐过的地方。坐上车子之前,我环顾四周,心里在想:父亲啊,您在哪里,您回家了吗?您在那边还好吗?这样想着,已是心戚戚而泪潸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