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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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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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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有一只细花瓷碗,碗的外围印有红红的小金鱼和绿绿的水草图案。每次吃饭,这只碗便成了我和弟弟争相抢夺的目标,好像用这只碗吃饭就格外香似的。

有一次,我们又为这只碗争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妈不胜其烦地大喊一声:“别吃了,都站院里去!”随之,妈便将我俩拽出灶屋。

我们站在墙根下,你看我,我看你,都蔫了下来。被剥夺了吃饭的权利,谁还敢再为一只花瓷碗展开争夺呢。

这时候,常常是婆从灶屋间出来,示意我们乖乖吃饭,不许惹大人生气。我们才羞惭地跟婆回屋,并听从婆的安排:轮流使用那只好看的细瓷碗吃饭——儿时的这一幕,时时映入脑海。由此,常常想起婆,想起勤劳质朴、仁慈善良、刚直方正的婆。每每想起,最不能忘记婆颠着一双小脚忙忙碌碌的身影。

婆那双小脚,属于典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实在不太稳当。但婆却用这双脚,一步一步,颠出了一条从贫穷走向富足的生活之路。印象深刻的是,婆喜欢在天气晴好的正午洗脚。婆把脚在水盆里泡上一会儿,就认真地搓洗,直到洗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婆开始修脚,先小心翼翼地剪掉趾甲,再把剪刀完全打开,用刀刃一点一点刮去脚后跟的死皮。婆刮得很小心,也很仔细,直到刮出很多皮屑。我小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婆的脚,除过大拇趾,其余四趾全折向脚心,脚骨完全变形,整个脚看上去像是一只缩小版的现代高跟鞋。看到这么奇怪的脚,我禁不住问婆:

“裹脚疼不?”

婆笑着回答:“咋不疼?不疼能裹成这样?”

我摸着婆脚心的赘肉问:“我的脚咋不是这样的?”

婆一边修脚一边说:“瓜娃呀,你不裹脚,咋会有?我那时受罪哩,没法子。”

我便不再问东问西,只看着婆把脚修得利利索索。之后,婆穿好袜子,缠紧绑腿,穿上那双精致的鞋子,站起身,整个人就显得精神了许多。婆收拾完用具,又颠着那双小脚忙活起来。

记忆里,婆就是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从没有歇息的时候。因为小脚的缘故,婆很少去地里干活,偶尔有,也是锄锄地、摘摘菜,剥剥棉花,干一些相对较轻的活计。但在屋里,婆却是劳作的主力。纺花、织布,磨面前淘洗麦子,捡麦子里的杂物,磨面,起面,蒸馍,做饭、带孩子······其实,无论哪样家务,都不轻松。但是,婆却样样得心应手,都做得妥妥帖帖。婆一年四季起早贪黑,似乎也干不完手头的活计。我上小学和初中那些年,冬天的早上,婆早早就把红苕蒸熟了,我和哥哥五点多摸黑去上学,就能吃到热腾腾的红苕。放学铃一响,我们都馋着婆做的喷香的饭菜,便一溜烟跑回家。推开紧闭的窑门,一股带着浓烈饭食的热气扑鼻而来。见我们回来,婆先递过香喷喷的小米粥。我端起碗,急不可待地喝上一口,再“哧溜”一下把最上面那层“米油”吸进肚里,心里那个滋润啊,真是难以形容。一碗小米粥下肚,周身立刻暖融融的,比坐在火炉前还舒坦。从大铁锅里再舀一碗晾着,顺手拿起婆蒸的酥香的馍,就着饭桌上的三五盘素菜,一家人边吃边谈论着家常,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真是难得的幸福享受。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说得热热闹闹,婆一早的辛苦都化作了欣慰的笑容。

那时候,生产队活路紧,家人一天三晌在地里忙,婆一个人做十几口人的饭食,任务很是艰巨。每天要拉风箱烧一大锅开水灌进电壶里,再熬一大锅稀饭。那时,我们是蔬菜区,不缺菜吃。婆每顿饭都做三四盘菜,甚至更多。择菜、洗菜、切菜、凉拌、现炒,哪一样不亲力亲为?可是,婆从无怨言,总是颠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地忙碌。婆简直就是我们家得力的后勤部长。有一回,我帮婆拉风箱烧熟了一锅馍,婆竟高兴得逢人就夸:“我娃懂事了,能帮我拉风箱蒸馍了。”听到这话,我很羞惭,我只是帮了婆这么一点点忙,居然像分担了婆多大负担似的。由此可见,婆当时的劳作是多么辛苦。然而,婆这么辛苦地做饭,却总是最后一个端起碗的人,她总要照顾每个人都开吃了,自己才肯动筷。而且,婆从不在饭桌旁就坐,常常夹个馍坐在火炉前吃。这是根深蒂固在婆骨子里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婆的心里,永远是男主外,女主内。围着桌子吃饭,自然应该是男人的特权。至于女人,就得让位于男人。

每次吃饭,全家人围拢在一起边吃边拉着家常。婆便会依据家人的话题,相机说一些与我们成长有益的话儿。譬如,说到谁沾了生产队的便宜,婆便说:“甭老想着占人便宜。人,得走得端,行得正。就像你大(爸),当了半辈子干部,没拿过公家一根蒿木棒棒,就不怕半夜敲门。”婆没有文化,但说出的话,总是那么富有哲学意味。谁要浪费粮食,婆就说:天上神仙盯着你呢。再糟蹋粮食,老天爷要掐鼻子哩;如果发现谁情绪急躁,婆便说:“甭急。饭得一碗一碗地吃,事得一件一件地做。”倘若谁大手大脚,婆会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稀吃三年买头牛,稠吃三年卖头牛。”要是说到谁家女人喜欢惹是生非,婆就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祸事。”诸如此类,婆简直就是我们的哲学家。

婆的一生充满坎坷。婆一出生,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不久,婆就被送养出去。婆的养父母无儿无女,不光收养了婆做女儿,还给婆要了个兄弟。养父母都是本分善良的好人,待这双过继的儿女如亲生,体贴照顾,无微不至。婆的两个娘家相距不远,而且都算是没落的地主家庭。我至今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去婆的生家时,走进大厅房,两旁青石圆墩上粗大的柱子还在,中央是一面极高极大的本色木质屏风,上面雕刻着细密的图案,是拆除了其它建筑之后的遗存。婆的养家,也有厅房,厅房里也是青石做基石的大柱子。两个庭院里原有的上好建筑,大概都是文革期间被拆除的。即便如此,婆的命运也还是一波三折。婆说过,她是赌气嫁给爷的。媒婆前脚去说媒,后脚就有好弄舌的人赶过去,说爷有多么穷困潦倒。婆生性刚直,一听这话,虽然对爷的情况并不了解,但却做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偏要嫁过去。婆想:只要舍得苦,穷日子照样能过好。婆嫁过来之后,日子的确苦得很。原来,曾祖父是石匠,平时把挣的银元全都交给曾祖母保管。结果,曾祖母意外而亡,多年积攒的钱财一下子不知去向。曾祖父变得一贫如洗,父子二人只能从头再来。婆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是用刀片切面条的。住的也只有两面土窑洞,是真的穷。可婆不怕穷,她颠着一双小脚,没黑没明地和爷一起种地、喂牲口、拉坡、给人磨面······她坚信:只要舍得力气,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多年以后,当婆与爷、连同大和妈把土窑洞变成砖窑洞,并把两对檐的瓦房盖满长长的屋院,日子果真如婆所愿,一天天走向富足。

婆不光家务做得好,带孩子也是把能手。婆将我们兄妹六人带大,又一手把十多个重孙带大,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在那个清贫的年代,婆经管重孙很有耐心,把鸡蛋羹做得鲜嫩无比。在没有其他吃食的情况下,婆就做炒面给娃补充营养。每到夏天,婆带孩子更加细心,她记着时时给娃喂水喝。婆说:“六月天,不饮‘哑巴’造孽呢。”带孩子不是轻松活,何况,婆是小脚,自己走路都不稳当,还得抱着娃。最辛苦的两年时间里,婆同时带年纪一样大的两个重孙。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等孙媳妇收工接了娃,婆才赶忙回炕上去歇息片刻。

小时候,一到星期天,我老爱睡懒觉。等懒洋洋地起了床,太阳就升得老高了。我惴惴不安地拿了脸盆去灶房舀水洗脸,正在烧火的婆先是嗔怪地骂我两句:“我把你个懒女子——”我不吭声,只笑着从水瓮里舀水。婆立刻又和和气气地吩咐我:“赶紧洗脸,洗完了好帮婆烧火。”我顺从地应答着。等进了灶房,婆便安排一些零活让我干。我很乐意跟婆学做饭,婆教我的办法很有趣,不光能学会做饭,而且学得开心、巧妙,印象深刻。

婆教我学蒸馍,起面时,除了讲清要领之外,还带有活灵活现的故事说教。婆一边一点一点给面盆里倒水,一边给我讲“懒婆娘起面”——那个被称作“懒婆娘”的故事主人公,起面时,一下子倒进许多水。结果,水倒多了,面软成了一摊面糊。她就加面粉,加着加着,面又多了,她又加水······就这样,加来加去,面粉和水多得从盆边溢出去了,面团还没起好。听着婆的讲说,我永远记住了起面该注意的问题。在婆的指导下,我起的面团软硬合适。关键是,面团起好了,双手像在水里洗过,干干净净的,不沾一点儿面粉和面糊。

因为祖父母和父母都能干,哥哥又多,我很少做家务,直到参加完高考。有一天,婆对我说:“惯了自家的女子,惯不了人家的媳妇儿,你得跟婆学做饭了。”婆教我擀面条时,吩咐我先把面团揉得光光的,再用小擀面杖把面团擀开、擀薄,最后用长擀面杖一点一点地缠着擀。婆特别提醒我,不要撒太多面粉。婆说:“擀面,只在面团上撒些面粉,以防粘连。不要弄得案板上四处都是,不光浪费,看上去还乱糟糟的。”照着婆教的方法,我把面擀好后,除了圆圆的一大片面剂,案板上清清爽爽的,很是整洁。婆教我蒸馍也一样,她教我怎样剁馍,怎样摁下馍胚两边的棱角,怎样能把馍蒸得圓泛好看。依照婆的教导,蒸出的馍又白又圆,吃起来酥脆香甜。

我最爱听婆唱歌。婆一边摇着纺车纺线,一边唱刘胡兰。时至今日,我已不记得歌词了,只记得那首歌很美,大概因为那是我最早听到的关于英雄的歌儿。我好像还追问过婆歌词大意,婆就给我讲。可惜,那时我还小,记忆很模糊。

婆的秉性耿直,婆媳矛盾也是有的。婆和妈之间的矛盾,主要体现在做事的气度上。妈也是没落地主家庭出身,但妈小时候生活优越,养成出手大方的习惯,对亲戚朋友、甚至陌生人的帮助总是倾尽所有。这对于从小受惯苦的婆来说,实在看不入眼。婆媳之间的矛盾便由此而起。如果妈把东西一味送人,婆就说:“老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不管对谁,都不能滥施恩。”好在婆绝不是恶婆婆,二人一旦有了分歧,婆媳只互相论理。妈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很多时候对婆的话并不上心。因此,婆媳虽然常有摩擦,但却很少吵架。邻里家有了纠纷,常常叫婆去调解。婆很热心,该安慰的安慰,该说道的说道,总能很快化解邻里间那些婆婆妈妈的小矛盾。对孤苦无依的孤儿和贫苦人家,婆也常常嘘寒问暖,给予同情和关爱。由此,婆在村邻的心目中,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婆五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吃药也不管用。每到冬天,一见冷空气就咳,常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除了大小便,婆不再下炕。为了防止冷气入侵,婆的热炕也用幔子围得严严实实。那时候,没有手纸,婆的炕头放一只废旧的大洋瓷缸子,里面装半缸土。婆一旦咳出痰,就吐在缸子里,由父亲或者母亲拿去倒掉,再装上新土。对此,婆非常忧心,说自己成了废人。后来,家里人四处打听,得到一个偏方:将番瓜上半部剖开,挖去内瓤,里面放上冰糖蒸着吃。过了冬天,婆的病情缓解了,她就照这个偏方做。几年后,婆的气管炎果真好了。但因为当时病情太严重了,父母早早就给婆做好了寿衣。所以,每年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婆必定要翻出寿衣晒一晒。婆的寿衣从五十多岁做好,三十年间不断更换,直到八十八岁去世,基本把最初做的都替换掉了。

婆是正月初七走的,走前毫无征兆。上厕所时,婆一使劲,忽然就晕厥了。搀扶婆上厕所的三姑慌忙大喊,等家人赶过去,七手八脚把婆抬上炕,婆的气息已很微弱。大家赶忙给婆穿好寿衣,不一会儿,婆便与世长辞,永离了她牵念的家人······

婆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可婆的一颦一笑却依旧鲜活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婆,耳边总回响着婆那些虽然朴素却发人深省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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