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全红莲
2015年9月3日,中国抗战70周年纪念日。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我也听到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村里出了一位抗战英雄,披红戴花很帅气,现在他成了全村里的名人,是王婆婆的儿子狗儿,这次回来和王婆婆团聚。
狗儿还活着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他从军多年,秘密任务在身,人间蒸发了很多年。
他虽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但在我心中,却涌起一阵阵酸涩,眼泪禁不住滴落下来,因为我想起了王婆婆,想起了那个半辈子孤苦伶仃,在竹园里唯一的土墙屋里住着的老人。
老家的翠竹园,现在连一根像模像样的竹子也没有了。如果真要去找寻的话,或许在某个角落看见几丛细如筷子,叶子斑黄的野丝竹,那些都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顶多砍了当柴烧。翠竹园里为什么没有竹子?那个地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住在园里边的王婆婆告诉我,以前在日寇扫荡之前,这里方圆十里是一片竹林,长着粗粗细细的竹子,一年四季,青翠如盖,景色幽美。战争打响后,有一支国民党军队驻扎下来,后来日军派飞机丢炸弹,日本兵也越过村外的虎渡河,对翠竹园及周边的村子与国军展开激烈的战斗,双方死伤惨重,竹园也在炮火和枪林弹雨中失去了生命的绿色,糟蹋得不成样子。很多无辜的人在战火纷飞的销烟里陷入苦难的深渊,吃不饱,穿不暖,凄惨,痛不欲生。
王婆婆说她听到子弹从头上戴着的斗笠上飞过的嗖嗖声,房子被炸的轰隆声,看到许多逃生的人七零八散,有家不能回的人间悲剧,所有的伤都触目惊心。这个命运多舛的王婆婆头顶上,有日军的机枪子弹擦过后留下的一条疤痕,七八厘米长,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已经完全愈合,但是只要看见的人都觉得白晃晃的,十分刺眼。她的左腿在一次逃亡的路上摔伤过,因为当时没有及时医治,后来便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姿势十分难看。王婆婆是不在乎别人看到后怎么说这丑陋的疤痕,她总是眯着眼跟别人说,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这些年的日子都是老天赏赐的。
战争结束后,整个村子像遭遇一场野火焚烧后的草地,疮痍满目,伤痕累累,幸存下来的人们像做了一个噩梦,不堪回首。解放后的新生活开始了,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们,更加珍惜起眼前来之不易的生活,渐渐的如芝麻开花一一节节高。而她心中的伤却从来都没好过,因为战争,她的丈夫和女儿在炮火中粉身碎骨,儿子狗儿自从被国民党抓壮丁去了前线后,至今杳无音信。她一直默默忍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丧夫之痛,骨肉分离之苦,让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看起来愈来愈苍老憔悴,村长见她腿脚不方便,无依无靠,过得艰难,就把翠竹园唯一在炮火中留下来保存完好的一间土墙屋给她住,每年还从队里分出一些口粮给她,多少减轻了她生活上的负担,让她感到同是一个村子的大家庭的温暖。
她住的土砖砌成的房子,砖与砖之间的缝隙用泥糊得很平滑,匀称,并没被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所侵蚀变形,只是有一些细细长长的裂缝,看上去很自然的线条,纵横交错,背荫的墙角常年有软绵绵的青苔铺着,上面总是印着鸡鸭觅食,猫狗踩踏过后的脚印。脚印深深浅浅,新旧交替,参差不齐,所以当鸡鸣声,狗吠声,猫叫声响起来时,让人感觉这些特殊的家庭成员,给王婆婆的日常生活增添了一些生气,一些烟火味。朝阳的墙上星罗棋布地出现了土蜜蜂打的大大小小的洞,正是这堵土墙,留下了我许多童年时的欢声笑语。
我依然记得,油菜花开得特别灿烂的时候,也是翠竹园最美的时候。翠竹园氤氲在浓郁的油菜花香里,那些蜜蜂成群结队地穿梭在田间地头,嗡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地在耳边萦绕,动听极了。
那个时候的王婆婆,她会搬了她的竹躺椅到屋门口,身体微微倾斜,将头垫在小枕头上,出神地看着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她的房前屋后跑来跑去,她慈祥和蔼,我们吵吵闹闹的打扰,她非但不愠不怒,反而笑逐颜开,跟我们说她儿子狗儿的故事:他用玻璃瓶子,一般是别人丢掉的药瓶,洗净后晾干,摘一两朵油菜花塞到瓶子里,再找几根细长的竹枝,然后用竹枝轻轻地到墙上的蜜蜂洞里捣几下,再把瓶口对准洞口,如果洞内有蜜蜂它就经不住竹签的挑拨,一定爬出来飞到瓶子里去,他就迅速地盖好瓶盖,看着蜜蜂在油菜花上爬上爬下,这样的快乐,在每个有阳光照耀的日子里上演着。我那时经常骂他,他脸皮厚,说好玩着呢。他还把瓶子里的蜜蜂弄死,从腹部挤出一些淡黄色的液体,还用舌头舔,说那是蜂蜜,很甜。那个小家伙可调皮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把戏,我真是哭笑不得。他还会爬到树上抓知了,他爬树的本领可高了,呼啦呼啦三下两下就上去了,有时坐在树杈上用弹弓打鸟,下雪后,他牵了小狗去追野兔,逮野鸡……有时他会到田间沟渠用撮箕撮鱼、泥鳅和鳝鱼,拾田螺,摸蚌壳……王婆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讲述着狗儿的童年轶事,轻快的语调,时不时还用手模拟他滑稽的动作,这时,王婆婆额头上、眼角边的皱纹,全都很自然地舒展开了,像夕阳里开放的菊花,柔和静美,容光焕发,那种表情哪里像个老人,更像个大孩子。
听长辈们说,每年农历七月半的中元节,王婆婆都会提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纸糊的包裹、香、纸,到当年与丈夫,女儿阴阳两隔的地方,呆呆地坐上半天,不停地对着升腾的烟雾,叽叽咕咕,小声地诉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她时而哭,时而笑,这种场面真的很让人难受,是啊!一个人生活,其中的酸甜苦辣向谁去诉说呢?
唯有在这一天,她将满腹心事统统掏出来说与丈夫听,女儿听。至少她会觉得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完了自己会轻松些。儿子一直没有消息,在王婆婆心里,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证明他还活着。儿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的,她想着,儿子在外面一定也会惦记着这世上还有一个生他养他的老母亲的,她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看她的。这个希望成了支撑她整个身体的精神支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时的她,像一片泛黄的树叶在秋天老槐树的枝头颤抖着、晃动着,摇摇欲坠。
秋天,一个萧瑟的季节,秋风起,吹走了曾经青翠的生气,叶子全部黯然失色,黄得凉透人心。她头上的白发,被飒飒秋风吹得零乱不堪。不知道天堂里的亲人能否听得到,这个残年风烛里的老人无尽的忧伤、远在天涯或海角的儿子能否感应得到这个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母亲、千遍万遍发自肺腑的呼唤?
九八年的夏天,一场罕见的洪水,肆虐了长江中下游的城市和村庄,洪水所到之处,一片汪洋,这是一次罕见的天灾,这和鬼子进村扫荡一样的可怕。水退下去后,大地狼藉一片,树倒房塌,市武烟集团给遭了水灾的村子捐建了一座养老院,建成后只要是孤寡老人或五保户都可以入住,王婆婆是完全符合条件的。可她坚持不住进去,她说翠竹园没有被水淹,都住了那么多年了,有感情了,突然要换地方很不习惯。她认为自己能走能动,还没有到要人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村长好说歹说,王婆婆的固执终于让他感到无可奈何,就由着她老人家了。
王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田里的活,她爱慕能助,毕竟七十二岁的年纪了。农村里年轻壮实的劳力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地干得热火朝天,王婆婆常常会被他们的干劲所感动,说后生子就是好,我这孤老婆子也韬你们的光,把我当自家人,每年供我吃喝,轮流给我挑水,比我亲儿子还亲。
每当她说这话时,大家都替她难过,王婆婆一定又想起了与她分离二十多年的儿子了。这时的她眼睛会流下浑浊的泪,不再说多余的话,然后默默地从原路返回家去,回到她的灶屋里,烧一大锅开水,里面放一些茶叶,等半凉了之后用水壶装起来,她一手提一个,挂上两个小盏子,然后一瘸一拐地送到男人们劳作的田埂上去,招呼他们上来歇脚喝口茶。男人们往往拿起盏子一饮而尽,冲王婆婆笑,说王婆婆烧的茶最好喝,甜到心里。对一个老人来说,自己还能为这些后生做一点事情,哪怕微不足道,也是很开心的。她真希望多做一些别的什么事,岁月不饶人,真是力不从心啊。
善良,勤劳是农村人的天性,王婆打起她土墙屋东边的那块荒地的主意,等村里人农忙完后,她就请了几个年轻小伙帮她把地用牛耕出来说要种菜。
他们干活很卖力,把地耕成一垄垄,再用钉耙整得匀匀称称。王婆婆眯着眼睛笑:“以后呀,你们想吃菜,只要这菜园里有,随便摘。”小伙子们都乐了:“那好啊,只要婆婆需要我们帮忙,我们随叫随到。”
清脆响亮的说笑声,荡漾在傍晚灿烂的霞光里,荡漾在新翻整出的泥土气息里,融化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一直洒满小小的土墙屋。铁锅里的米饭嗞嗞地结着锅巴,喷香喷香,方桌上的三菜一汤已摆好,他们就是一家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接下来,王婆婆开始忙碌起来。经常有人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提一个粪篓,拿一把小铲子,村头村尾的搜集牛粪,鸡鸭粪等,这些肥料都是用在她的菜地里去的,她像拾到宝贝一样,天天乐此不疲地颠来跛去。
时间一长,她的菜地在她精心照料下,辣椒、茄子、黄瓜、豆角等时令蔬菜争先恐后地生长着,王婆婆很陶醉。她每天早早起来给鸡鸭喂完食,再到菜园去忙活。长满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就这么迎来了朝霞,送走了晚霞,为自己有限的空间画上了一笔又一笔的色彩。今天黄瓜要搭架了,明天,番茄就红了,豆角也该摘了,这个菜园里,一个个新鲜的生命音符在她眼前晃动,跳跃,充满活力,就像她的孩子一样。王婆婆常常看得心神恍惚。
一年又一年,王婆婆习惯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蛩声隐约,低吟浅唱,落叶沙沙,“咚——咚——咚——”一阵清亮的敲门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静谧,也唤醒了睡梦中的王婆婆,她起身披衣开了门。突然,她愣住了,但浑浊的眼睛很快变得明亮起来,敲门的人,四十岁上下,古铜色的皮肤,高鼻梁,方形脸,棱角分明,这人似曾相识。不,应该是熟识的,那脖子上有一块蝶形朱红色的胎记,没错,是狗儿,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回来了。她打了个踉跄,哽咽着,颤抖地伸出长满老茧的手,一把抓住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手。男人面色凝重,失声叫着:"妈一一"王婆婆再也站不住了,将身子倾过去,与儿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老泪纵横。
这几声不同寻常的敲门声,穿过二十多年的日日月月,迎来了这对母子的久别重逢。那一瞬的场景,那一声动听的、饱含万语千言“妈一一”的叫声,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准备。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这两颗发自内心的真情,感动了天,感动了地。
这份幸福来得有些迟,但终究还是盼来了,等来了,让她接下来的晚年生活不置于那么孤单,寂寥。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打击,太多的苦难,当天空的乌云散尽,风雨远去,也应该是彩霞满天,苦尽甘来的时候了。现在她的儿子回来了,来陪伴她的晚年生活,这是苍天对这个老人的垂爱,秋天的风把那些无数个被思念所煎熬的日子一并吹走了,吹到某个角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后的日子,王婆婆逢人便笑着说,我这辈子算是没白活,我有儿子为我养老送终,死了也不会有遗憾啦。
从绽放在她眼角眉梢菊花般美丽的皱纹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世上再没有比老有所依更令她倍感欣慰的事情了。是啊! 杜鹃声里斜阳暮,盼星盼月盼团圆,如今的王婆婆也该好好享受这人间的天伦之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