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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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全红莲
你踢我一脚，我会滚得很远，远得你追不上；你捶我一拳，我会蹦得更高，高得让你仰头看我。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球，会滚会蹦的“球”。
——马小川自勉语录
2007年，我30岁，因为不想和我的父母一样手抓黄土，背朝青天，我决心南下广东打工，第一站，便是东莞长安。
长安是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城市，它像一只正在展翅开屏的孔雀，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一睹其傲人的风采。车站、街道、市场、商场、工厂、人流车流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它们拥挤、热闹，但一切又那么井然有序，相互影响却互不干扰。同时我也看到许多鳞次栉比的高楼，特别是那些正在建设和施工中的大小楼盘，别出心裁的招商、售楼广告，还有字体鲜艳，背景美伦美奂的各式宣传海报，就像一幅幅火红的请柬邀请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个城市因为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外来人员才变得如此繁华，如此富饶。这话并不夸张，自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偏远的乡村农民工还有山旮旯里的青年男女们都一齐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这遍地可以捡到金子的南方，他们像一只只精神抖擞的鹰告别自己的故乡去找寻属于自己更宽广的天地。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有预感我的到来将会是这个城市里不是非同凡响但也绝不默默无闻的一员，我将很快地跟上它的步伐和节奏，融入到这朝气蓬勃的长安镇。因为我已经作好了在这里打拼的准备，像一张拉满了劲的弓，信心满满，蓄势待发。
首先我来位于长安车站不远的宵边老村，听同学说这里是唯一隐蔽在城市森林里的“古”村落，他们为我找了一间很旧的平房暂时住了下来。房子年代的久远不得而知，黑瓦的屋顶，牛毛毡依稀可见，外墙水泥粗糙难看，凹凸不平，屋里内墙油漆斑驳，颜色黯淡，单间，厨卫有墙隔开，阳台窗户一扇通，当时我想只要能住人就好，一月一百块钱的房租本地房东只差没送给我白住了，到哪里找去，我暗自窃喜自己捡了个便宜，过了几天我才知道门口的水泥板下面是一条臭水沟，只要我一开门，沟里刺鼻难闻的味道就会透过石板的缝隙窜出，扑面而来，特别是气温升高或起风的时候，更是让人倒翻胃口。将就着住吧！反正只有晚上才进屋睡觉，也是关着门的，选择这样的住处又不是来享受的，倒也还没有我老家后院粪坑的臭味那么强烈，心里这么想就对这样的环境释然许多，不感到排斥了。
初来乍到，这个小镇就给我上了一堂深刻而又难忘的课。才住了一晚，被子都还没捂热，就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穿制服貌似警察的家伙，他们像闻到了鱼腥味的猫一样敲开了我的门，并把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冷嗖嗖的寒气逼人。说有没有办暂住证？我说刚来，还没来得及办，领头的一个矮个子举起拳头就朝我挥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被打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大声叫刚来也犯法？他说瞎嚷嚷什么？别找借口，你们这样的外来工我见多了，带走！他所说的“你们”应该是针对所有的外来人员。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其中一个人用铐子给套住了，接着被他们七手八脚推上了一辆卡车，车厢里骂声一片，里面被抓的不止我一个。我觉得当了一回港片里的犯人，我横竖撇捺也没犯罪呀！不由我再去想什么，身不由己，只有听天由命了。颠簸了半小时后，一个急刹车，司机扯着鸭公样的破嗓子喊到了，准备下车。车上所有的人匆匆下来，登记，然后进牢房。暗无天日牢房，黑灯瞎火，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几束阴森森的光线射进来，像进了鬼城，鼻子里尽是霉味烂味尿骚味，在这里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落魄最可怜的三天牢狱之灾。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说出来真是丢了治安执法人的脸，那矮个子队长和他的一伙喽啰说把你们身上所有的钱交上来，先交先走人，没的交就继续“吃国家粮”吧。我是“净”身出去的，掏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元给了那可恶的家伙。去年我听治安队的一个老乡说当年抓我的那矮个子队长经多名群众举报不文明执法已被开除，我幸灾乐祸，活该！看谁都不是好人的人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我手中所持的早已不是什么暂住证而换成了居住证了。虽一字之差，暂住和居住却有了明显的不同，在我看来就是他乡客与自家人的区别。
经一同乡介绍，我进到了位于宵边第二工业区的一家台资鞋厂打工。我被分配到成型车间编鞋组，工种是拉鞋帮，鞋面刷好胶后套在楦头(塑胶或生铁做的鞋子模型)上，楦头上有中底固定在底部，我的工位就是拿起流水带上经过烤箱烤过的楦头，趁热用钳子把鞋面粘到中底上去，分前、腰、后三处，拉好后再放到定型机上定型，这拿起来，放上去两个动作每天都要重复二千多次，不仅需要一定的体力，还要掌握一些操作技术，一只鞋子的外形，就看拉帮拉得好不好，如果品检员验出次品，就无条件自行返工，费时费力是其次，要挨班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是避免不了的。每天十二个小时的紧张劳作，我的左手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右手因过度用力拉鞋帮变得疼痛难受，每天晚上八点下班后精疲力竭回到出租屋，死一般地倒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这些日子，对一个从未打过工的人来说是一种残酷的考验，并且升华到极致，就是每逢星期天，累得我动也不想动一下，除了吃饭，再就是靠睡觉恢复体力，为下一星期的紧张工作缓冲一下身上所有劳损的细胞们。所以我在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我都会向自己竖起大拇指，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天，就在我打下班卡的时候，班长胡大军叫住了我，叫我去三楼办公室给他拿厂牌，说是下来忘记了，我说你吃饭怎不忘记？我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还听你使唤？他气急了说到底去不去？我不去，就是不去。他丈着一个管理人员手中的鸡毛令箭，歇斯底里地对我的背影吼道“马小川，你给我等着……”一个月后发了工资条，怎么会少了六十元？待我仔细一看本月扣费：工作失误，小过一次。原来是他在报复我，我顿时火冒三丈，找他理论，你不也是在人家屋檐下讨饭吃吗？何必这样做。他冷冷笑道，做员工就要服从，知道吗？他傲慢的神情让我再也控制不住心灵的火山，朝他的头打过去，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血。不多时保安来了，把我拉住，我知道打了人后果严重，开除是一定的。果然，车间主管也来了，见此情景，丢下一句，马小川，你马上去财务那里结算工资，可以走人了。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我冷哼了一声，笑了。转身弹给他们一个清脆的响指，走向财务室，头也不回。从此我结束了在鞋厂的打工生涯，扳手指一算，总共七个月零六天。
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房子，车子，票子，面子，这些无不代表个人身份尊贵与卑微的名词，像贴在人们身上的标签，明码实价有之，高档品牌有之，以次充好有之，假冒伪劣有之，不管他们贴了什么样的标签，统统都要生活，生存的活法就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所以，当我的同学们问我，你有车吗？我摇头，你有房吗，我摇头，你的存款超过五位数吗？我更摇头。这是对我的讽刺吗？
我突然生出要做生意的想法，用我身上仅有的五千元钱开始策划，思来想去，小本经营一个烧烤摊还是绰绰有余的。心动不如行动，于是我在旧货市场低价购得烤炉架，两个小桌子，八个小凳子，再买来木碳，以我经常吃烧烤时的取经和留心观察，便把别人摊子上的配料佐料如数复制过来，一切准备就绪，我就在离鞋厂门口不远的大树旁开起了我的烧烤摊。头一个月，忙得不亦乐乎，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晚上收入一百多元，在当时七八百元一月的鞋厂可是无法比得上的。就在我准备打出请二个人扩大规模经营的如意算盘时，距我的小摊仅五米之遥正在装修的一个小店给我重重的一锤，当店主把“美味烧烤”这块闪闪发亮的招牌立在店门口时，我的发财梦顿时被击得粉碎。他得意地笑着欢迎每一个光临店子的客人。那样的笑我很反感。他的店很漂亮，电视空调，茶水，饮料，啤酒，烧烤品种繁多，一应俱全。并且价格和我的一样，别人的门庭若市，我的却萧索黯淡，勉强支撑，最后连一日三餐温饱都成了问题，初涉商海我以惨败而告终。我灰头土脸收起所有的家什又卖回到旧货店，我又回到了原点，为了生存，我一定不能游手好闲，我要挣钱，挣钱。
有人说，对待生存的压力，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如果这世界真有奇迹出现的话，那么奇迹就是努力之后的结果。是的，这个繁华城市的舞台那么耀眼，自己就是最好的观众，我要坐到那个最好的位置，听到自己拍掌的声音，不为别人，只献给自己。
有一次有个同学聚会，我是被他们生拉硬拽去的，与其说聚会，还不如说是相互之间攀比和炫耀。他们来自不同的行业，各有各的工作，都比我现在这个无业游民的处境好了不知道多少。同学z在做一个台湾电子秤的代理，正是风升水起的时候，席间他牛气冲天地说，我要成为广东省的总代理，我要在长安镇最繁华的地方买最漂亮的房子，同学y与本地人合伙开了一家KTV，他的兴致更高，说明年他要再开几家分店，买最贵的跑车。我自惭形秽，默不作声，那一次，他们醉得一踏糊涂，然后几个男人都哭了，z说口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都闻得到钱上面的汗味，子非我，怎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y说只有真正穷过，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钱来的是多么的不容易，为了买馒头我还捡过两个月的荒货。酒后吐真言，后来他们都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长安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那是他们的荣耀，我就一笔带过了。我只想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每个人都不是随随便便成功的，他一定吃过比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有梦想的人，黄天不负。
小时候摔跤了，总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有就大声哭，没有就赶快爬起来。长大后，在人生路上摔倒，也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有就迅速爬起来，没有就默默地哭。越长大越不敢哭，因为哭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代表一个人不堪一击的脆弱。我又进了一家电子厂，里面的厂纪厂规太严格，第一次我迟到了五分钟，第二次工作时未戴防尘手套，第三次做的次品太多，一个星期，三封书面警告，我被炒了鱿鱼。之后我又陆续换了几份工作，呆得最久也不超过四个月，都是三天打鱼，二天晒网，三年时间就被我蹦哒过去了。看来，工厂不是我呆的地方，并且也没什么发展前途，还是做生意最现实。我孤注一掷，倾囊所有，再厚着脸皮向几个同学东借西凑，十二万，我下了人生中第一次最大的赌注。我决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2011年的元宵佳节，在咸西我的第一家自助烧烤店隆重开业了。结果，我赌赢了。这里工厂、学校、市场超市星罗密布，人口聚集，热闹非凡，我的独家生意如火如荼地奏着进行曲，店内的特色烧烤系列，成了那些食客们解馋的美食。看着一拨拨的人，陌生的，熟悉的，男女老少，或三朋四友，或携亲带故，外地人，本地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将五颜六色的钞票塞进了我的荷包，每天我收获颇丰。我像做梦一样，更感到自豪。两年不到本钱就全部回帐，所有开支除外，还赚了几万。我是不安于现状的，看到别人开豪车住别墅心里很不舒服，你们有的将来我也有，我要再开一家分店。这个愿望到第二年就实现了，年底就买了房，买了车。可是，有了钱，物质生活虽提升了一个档次，但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失落，常常会像浓雾一样将我弥漫，淹没，陷入无比的落寞中。我究竟丢失了什么？我问自己。
读幼儿园时，放学了，每天都要父母接回家；上了小学，胆子大了，自己每天走回家，上了初中，为了学习，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上了高中，路途遥远，变成一学期回家一次了，打工之后便一年也难得一次，现在我走上社会大学，为了生活忙碌奔波，反而有家不能回了。家，我开始想家了。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空荡荡的房间被孤独占据着，一个人的屋子，冷冷清清，难以入眠。
我是真的想家了，想家里的双亲，作为儿子，我没有尽到应有的孝道，今年老妈生病住院，我没有回去，只是打电话说最近特别忙问老爸她的病严重不严重，老爸说老妈只是普通感冒，二三天就会好，不用放在心上，旁边的老婆也跟着附和，家里有我呢，你在外面就好好干吧！后来无意中听到女儿说奶奶得了脑溢血，天天打针吃药，现在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瘦弱了许多。我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恨自己的无知，善解人意的老婆和年迈的父母哪会说实话让我去分担老妈的病痛？他们善意的谎话更加深了我良心的负罪感，我深深的感到自责。作为父亲，我没有给予我的孩子更多的陪伴和爱，我离家时，女儿不到一岁，还不知道叫爸爸，虽然中间回去过二次，短暂的相处却没有拉近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刚刚“混熟”，我就又要跟她说再见，继续去忙生意了，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透出的纯真的光芒，从头到脚刺痛着我的心，特别的内疚。生活沉重的担子，作为家的一份子，我有责任义不容辞地挑在肩上，我要让她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会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只是我对家人的亏欠，太多太多了，多想和你们在一起啊！就在劳动节前夕，我把在长安公园附近买的那套房子，好好装修了一番，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他们是我的整个世界和支撑这个世界的精神源泉，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亲情更让人感到温暖的力量了。
我终于等来了我亲爱的爸妈和亲爱的老婆和孩子，他们的出现，像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射到我的心房，让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我们沐浴在这异地他乡的空气里，尽享天伦之乐， 我再也不去羡慕别人的名车豪宅，不再去与人攀比名和利。这个如此令人眼花缭乱而又如此孤独寂寞的城市因为有了他们变得可爱极了。这一刻，我恍然明白，一个人因为有了安放灵魂的归宿，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觉得孤独。
我想去爬莲花山，这里的人都说它是长安镇最美的一座山，我还没有见识过它的庐山真面目，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一直在忙，平时也没那个闲情逸致，所以别人传说的美丽之处常被我忽略不提。一座山汇聚了一座城所有的精灵神气，今天就让我也沾沾这莲花山的神灵气息吧！也不枉我来长安这么些年。
我心里的潮水在澎湃，抑制不住满怀的激动，一路小跑至莲花山脚，然后大踏步朝山上走去，我掠过那些爬山的人，他们费力的身影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300，500，600，700……一块块刻着数字的石碑，见证了我爬山的高度，它们更像无数双眼睛见证了我一路成长勇往直前的速度，我一直刷新着记录，为了看到顶峰的风景，我释放身体里所有的激情，因为我知道，只有站在峰顶，才会有机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最美的花从来都盛开在苦难的尽头。这朵花散发出的香味叫努力。当我一脚踏上山顶的刹那，我借助天地宇宙间所有的能量，大声地呼喊起来：“我来了一一”我以一个胜利者的骄傲姿势从上往下俯视：整个长安镇像披上了一层如烟的薄纱，山肤青碧，云苫雾罩，神韵风流。由远及近的楼宇、厂房，小区、公园……，无限亲切而又粗犷的和谐，各种颜色混杂交错，浑然一体，如一幅写意画卷。在长安的二千五百多个日夜里，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仔细地看看脚下的这块土地，千树万树分秀色，它满是朝气而又不断给人奇迹和惊喜，它把一个个心比天高，激情创业的人牵引上了正在飞速前进的时代快车上，奔向属于自己的人生小站，去采摘成功树上沉甸甸的果实。海洋苦涩的泪水终会结晶成生命的盐，我的辛勤的付出终究让我收获到了晶亮的珍珠，从工厂流水线员工变成一个自助烧烤连锁店的老板，风儿那个吹呀，吹走了多少人间风霜。此刻我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回首来时路，几起几落，曲曲折折，我像一块丢进熔炉的生铁，在残酷的现实里加热后再取出来不停锻打，然后锤炼成一个有用的人。长安给了我太多的回忆，它们也将组成我人生中最动人的一部分，成为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
在这九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就是一粒精神饱满的种子，播散在坚持的信念里，用汗水浇灌，落地生根，破土萌芽，不惧风雨，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生长。敢拼才会赢，我凭自己的勇气换来了今天的辉煌，终于云开日现，破茧成蝶。
谢谢！这个滋长了我一切对将来美好的憧憬和希望的小镇；谢谢！那些已经过去的曾经；谢谢！我脚下的这片热土，让我迈开步子，一路向前，无所畏惧；谢谢！那个坚持而又执着的自己。我哭了，这是喜极而泣，我为自己的今天而感动，在泪光中，我看到梦想绽放得灿烂如花。现在我越来越习惯这个小镇的繁华和快节奏，也开始喜欢上了它，除了养育我长大成人的湖南老家那方水土外，这里就是我展翅高飞的第二故乡了。生活在继续，而幸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现在就让我真诚地对这块实现了我梦想的福地说一声：长安，马小川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