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一家人住进南竹园新建的红砖瓦房里后,母亲就开始物色起她将来的菜园来。
母亲在南竹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悠了几个来回,菜园的地点终于定了下来,就是老屋东南边的那个山坡。山坡地势不高也不低,旁边有条水沟,向阳。母亲对那块地很满意。
那块地很荒,杂草肆意地生长,一丛丛的丝毛竹没过人腰,兔丝草直挺挺的与野苋菜比高低,几棵被乌拉藤缠缠绕绕的小构树,弱弱地弯曲着,最多的是回头青,韭菜似的占领着空余的土地。它们,任性地长,随意地长,红橙黄绿,争先恐后地争抢大地之上的阳光雨露。
杂草们岁岁年年,枯枯荣荣,没有人把它们当回事。
只有母亲,把这块地当作大事来看,因为掌握锅盆碗筷的她明白,只有菜篮子充实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才会有滋味。
母亲搬出了家里的农具,开始做开荒种地的准备工作。
她扛起铁锹和镐头,左手提一个大竹篮,篮子里有镰刀,砍刀,水瓢,小铲刀,右手提一个木桶,脚穿旧解放鞋踩得干而脆的泥巴小路叭嗞叭嗞响,当时五岁的我拿着父亲做的小木枪,跟在她屁股后头赶脚。
母亲做事一向利索,捋起袖子就开始干起来。
她挥舞镰刀的动作非常快,我好像只眨了几下眼,杂草们就被她灭了一片,剩一截参差不齐的矮桩留在那,粗鄙难看。砍刀是用来砍构树的,母亲躬着身子,三二下工夫,砍刀几起几落,五六棵大大小小的构树就放倒了,构树像被降服的战俘,乖乖地被我拖到山坡上,然后置之不理了。荒地像战场,母亲像勇士,没多长时间,如敌人的杂草就被统统消灭干净,它们被母亲扎成捆,抱到坡脚,等干了烧成灰作肥料待用。
母亲用了半天时间,把一块荒地就整成了菜园最初的模样。五垄地,一垄长约十米,宽一米,六条沟,每条沟宽约四分之一米,平平整整,凹凸得当,黄土与残渣乱滓分明,清清爽爽,让人眼前一亮。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阳光温和,徐徐缓缓,母亲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面带微笑。第一垄种上海青,第二垄种白萝卜和胡萝卜,第三垄种菠菜和茼蒿,第四垄种莴笋芹菜和香菜。规划一番后,她又忙开了。
农村多的是土地,雨露阳光充沛,随便用锄头划几下,和些鸡鸭粪,牛粪猪粪,再撒些什么种子,过不了几天,地就会活起来。扯着地气的种子生根发芽,叶绿茎嫩,自顾自就长,而且长得飞快。
土地是农村人的希望,我是母亲的希望,她一直希望我健健康康的成长。土地再怎么贫瘠,它都能养育生命,人再怎么贫穷,都会长大成人。母亲爱她的菜园,精心照顾着它,她要把最新鲜最美味的蔬菜送到家里的餐桌上,送到每一个家庭成员的饭碗中。
乡间的晨晓,最先扰人好梦的是鸡,母亲总能自然早起。我却睡在梦里,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之后是母亲叫小懒虫起床的声音,我依旧半醒半梦。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呆在家,一下将我拉出暖乎乎的被窝,连哄带抱的把衣服鞋子给我穿好,她足够的耐心和好脾气,也决定了我长大成家后对我孩子们的态度。
淡淡的雾气,为广袤的田野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底,衰草连天的晕黄是太阳万丈光芒之下的落英,母亲的影子又细又长,像一杆秋阳下熟了的高粱,温柔地低着头与大地轻吻。
我爱打着花苞墨绿墨绿的油菜,因为我知道春天来临的时侯,这里将会出现一片金黄灿烂的花海。等第一缕炊烟升起,甜甜的、润润的菜籽油清香飘到厨房的时候,我便会吃到母亲最可口的饭菜,生活的原味,足可让我一生回味。
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早晨,也记不清我有多少次随母亲去到她的菜园子了。
经母亲打理后的菜园子,别有一番风景:南瓜有筛子那么大,火辣辣的朝天椒数也数不清,比棒槌还长的附子,抱不起的冬瓜,红得透亮的西红杮,让人垂涎欲滴的有甜瓜、梨瓜和西瓜,就不必说了,当季的瓜菜吃再多也不嫌腻。时间不缓不慢地从母亲的菜园里划过去,我们一家人吃着母亲种的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隔壁刘家有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调皮捣蛋,小名无人不知叫狗子。
狗子把炮插到大白菜中间,点燃引线,捂住耳朵拔腿跑得老远。嘭——的一声闷响过后,他再跑进菜园,看被炸得魂飞魄散的大白菜碎叶子时,笑得前俯后仰,他以此为乐,一棵挨一棵地放炮,好好的一垄菜全都被炸得不成样子了。
我回家告了状,母亲知道后立即前往菜园的方向,一朵乌云飘过头顶,几滴雨落了下来。
狗子躲在他家的土灶后面,被母亲拉出来时,一手的黑,灰头土脸,像一只花猫,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没有给他使脸色也没骂他,只是蹲下身子抚着他的头,小声地说下次不能这样了。
尽管母亲护着狗子,但狗子还是挨了他老子一顿狠打,哭天喊地,屁股差点开了花,人老实了一阵子,炸白菜的混蛋事就过去了,长大成人后,我们往事重提时,大家就笑得直打哈哈。
农村土地规划分到每村每户,母亲的菜园分成二半,东边属于我们六组,南边属于九组,母亲急了,找村支书理论,非但没有把菜园争取回来,反而让她的心里特别不舒服,支书说了,那块菜园以后栽树,属于公家的,私人不可以占用。那次,母亲晚饭也没有好好吃,早早地就去睡了。
第二天,母亲拣了好几个蛇皮袋,将菜园子里长势旺盛的莴笋,白菜等一一砍了,一袋袋的扛到自家禾场上,然后分给左邻右舍,母亲心里的气终化为无声的沉默,没有去找村长论理,她感到可惜的是那些没有长大的菜秧儿,全毁了。
兔丝草,野燕麦很快泛滥,野苋菜也来势汹汹,大大小小,一片一片的,夏天一到,想到那块地去打点猪草,可脚都没地方放,赤祼裸的芭茅叶和野莓刺让人望而却步。支书派人栽的樟树很快叶繁叶茂起来,再也没几个人去多看一眼长了树的荒地了。
母亲闲不住,初心不改,继续寻找她心仪的菜地。
她找了南竹园附近的另一块可以做菜园的地方,这次与头一次不同,她这次是在自家门口闲置多年的禾场上动手了。
禾场的泥土十分紧实,父亲每一季都会牵着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在禾场上碾压。后来父亲干起了副业不种田了,禾场也就懒得去碾了。禾场闲置后,就被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植物钻了空子,比如马齿苋、辣蓼子、地米菜什么的。
母亲像个魔术师,用勤劳的双手把禾扬变成了她的菜园子。热情依旧不减当年,反而花了更多的气力来耕耘。园垄上的砖头瓦块被她拣得干干净净,干硬的土渣与草木灰,猪尿粪掺合在了一起,肥沃的泥土成了蔬菜们的温床,四季的新鲜菜肴润泽着我们家每个成员的肠胃,那都是母亲的杰作!
有生之年,自家禾场上的菜园以后只属于她的,她感到特别的自豪,所以,她种的菜,我们都说好。
被母亲守护的土地,土地是幸福的,活得生机盎然。被母亲爱着的孩子,孩子是幸福的,无忧无虑地成长。
我十分感谢母亲伴我度过了完整的童年时光,也感谢她留给我那么珍贵的回忆。多年后,我居于闹市,像牛一样默默反刍往昔,心底生出丝丝苦涩,想想南竹园里母亲的菜园,它多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将我包围,拥我入怀。
只要有母亲在的地方,都有一个菜园,她喜欢种菜,享受种菜的过程,种好一个菜园,成了她一辈子细心经营的事。
母亲说,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事做才有味。一个连自己名字勉强会写的农村妇人,我觉得她的话富含哲理。这句话,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上,什么有味,什么无味,有多少人能分清?又有多少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味”?平凡的母亲,我最亲爱的人,她是我的生活老师,她用言传身教,给子女塑造了一个永远的,无比美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