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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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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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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杉树林

阳光穿过杉树针尖似的叶片缝隙,地上光影游移,枯枝乱叶的表面,不停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一片斑驳。层层叠叠的落叶,踏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有些一踩就陷下去了,有些仍十分顽固地保持原来的姿势,横着或竖着。

小的杉树才手腕粗细,或许是周围茂密的大树遮挡了它们的枝叶,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而影响了它们生长,再或许是我父亲看树与树间隔距离太大,后来补栽进去的,而大的杉树直径20几厘米,完全可以伐了派上用场制作家具。

据说杉木可以防虫,防腐,结实耐用,有不易变形的特点,所以杉木家具很受乡下人欢迎。只是这种树木生长速度缓慢,从树苗到成材至少要十五年以上的时间,所以很多人家放弃栽种它而选择其它的香樟树,法国梧桐,大叶杨等。杉树并不像别的树一样,长在乡间沟渠两侧,或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而它却大隐于山林深处和农人的私家园地里。

在附近盘点一下,几百号人的村庄只有我们家才有这片杉树林,更远一些的便是邻村,我姑父承包的山上还有几十棵。大的已经卖出去了,剩下的也只不过是稀稀拉拉的小树。姑父之所以还留下它们,是因为山很大,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栽种其它的树,再说他也不在乎这块地,就让杉树们自由生长,反正它们不会被虫侵病害,不用人去浇水,施肥,修枝剪叶。姑父想的是它们可以自然成材,也就置之不理了。

杉树很沉寂,也很低调,从不奢望被受关注和重视,自顾自地在站在泥土上昂着头,那种姿势来自于生命不能忽视的从容。它又好像是树中的“隐士”,却又总是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家这片占地600多平方米的杉树林,是我父亲栽种的,经历了20年的风霜雨露,与红砖黑瓦房同龄,现在我的父亲和老屋在时光里逐渐老去,而林子里的杉树碧绿青翠,老枝落,新枝生,在年复一年的四季里默默地长高,长粗。

老屋正门朝南,杉树林则在对着后门五米开外的正北方向,多么和谐的对称。林子后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在尘土飞扬的晴日,北风呼啸的寒冬,它就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将风沙拒于老屋之外,它的不动声色和威严,默默地守护着老屋,为老屋里的人送去荫凉和温暖。

父亲对于杉树的感情,并不在于它们为老屋所作的贡献,而是它能寄托一种希望,他最大的希望是:儿女成家之时,一定要做最好的杉木家俱送给他们。因为他和母亲结婚时最值得骄傲的是奶奶给他置办的箱子,衣柜,桌子,板凳,床全部都是杉木材质,至今都保存完好,还有建房用的横梁,那么多年了,依然坚固地支撑着房子的一砖一瓦,丝毫不动摇。他认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比起现在市场上昂贵的红木木材都要好,这也是平凡而朴实的父亲为什么要栽下这些杉树的初衷。

我和弟弟最终让父亲的希望变成了失望,我们各自在距老家很远的城市安了家,我们是不愿意大费周章地将这里的家俱辗转运到新家的,一是路途遥远,二是这里的木匠根本做不出漂亮新潮的款式。父亲摇摇头,叹了几声,很无奈也很意味深长地说,就让他们长在那吧,会有用处的。

那时走进杉树林,就会觉经神清气爽,所到之处,空气里散发着杉树花的馨香,淡淡的沁人心脾,微风拂来,有赤黄色的粉末落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我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去触摸,好舒服。

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我就经常拿瓶子去采集这些花粉。

那年三四月间,杉树枝头上开满了许多像毛毛虫似的花,一丛丛,一簇簇,统一的黄色,花朵被太阳晒干之后,经风一吹,花粉四处飘散,整个林子氤氳着一种迷人味道。我特别陶醉于这样一种境地中。

只要天气晴好,我便会乐此不疲地穿行于树与树之间,将一朵一朵的花凑到我手中的瓶子口,轻轻抖几下,花粉就自然地落进瓶子里去了,待花期过后,我用来采集花粉的瓶子大大小小有十个之多,我会向我的伙伴们炫耀我的杰作,尽管他们嘲笑我说那有什么用?而我却很认真对他们说我喜欢,喜欢它轻轻柔柔的软润和它醉人的味道。因为花期一过,只有等到第二年晚春才有,还不知次年的这段时间是不是晴天呢。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生命在绽放时最初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和亲切。每种生命都有它自己独特的魅力,它与生俱来的特质总会吸引一些人,让人毫不犹豫地喜欢,并且没有理由。只是那时我还小,单纯的心灵竟然会对一种植物萌生出了与众不同的情愫,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所以我固执地认为杉树花粉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采集后可以收藏起来的花粉,并且持久留香。

我为什么那么迷恋花粉接触肌肤的滑润感觉和它的芬芳呢?不知我的伙伴们是怎样认为的,一定会骂我神经病。不幸的无知让我的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什么书籍可去查阅,我想再渊博的学者对这一种奇怪的僻好也无法解释得清楚。并不是每一个为什么都会有答案。就像盘古开了天地,女娲创造了人类,他们都那么神奇,为什么天地可以永恒,而人类却不可以?

我的母亲却时时告诫我,不要总往林子里跑。被杉树叶尖伤到会很疼的,要是刺扎到肉里没弄出来灌了脓就麻烦了。而她自己也隔三岔五去林子里拾些枯枝,到厨房做柴火塞进灶膛,有一回她拿着针要我帮她把食指上的刺挑出来,她说,这刺太小了,当时没感觉,过几天起了包才知道刺到肉里去了。显然,母亲不只一次亲身体验过杉树叶带给她的刺痛。她的话被我当成耳边风,我还是照常出入杉树林,用竹竿捅树梢的鸟窝,用小铲子挖树下的兰草,蕨类植物,扒开树丛捉蛐蛐,还和弟弟一起胆大地在林边的两根杉树上,绑了麻绳,肆无忌惮地荡秋千,或玩捉迷藏和过家家的游戏。生活是需要很多快乐来填充的,不会因几句话而受到一些影响,我完全可以说在杉树林子里玩时是很有趣味的。

事实证明,母亲的担心有些多余,我居然一次也没被叶尖刺伤过,是运气好吗?应该不是,大概树也有感情,对这样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也是喜欢的,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林子里快乐的精灵,可以为所欲为。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这个虽没有重要意义,但可以收拢、集中乐趣的杉树林。

歌德说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他所谓最美的东西从心中统统掏出来。我认为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是最真实的,它包括对事物最原始的看法、想法和感受,生命的存在因真实而美。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十分热爱大自然,爱我身边的一草一木,认为它们和人一样会呼吸,汲取日月精华,汲取大地灵气,是地球上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生物,它们仅次于万物之灵的人类,比如语言,行为,七情六欲。但是有一点,人类却永远也超越不了草木们,它们可以一岁一枯荣,可以百年千年万古长青,甚至可以成为化石,成为标本,永远不腐不朽。总之我非常乐意它们都能成为我的朋友,深一层的话更像我的亲人,初见亲切,再见依然。

我见过杉树流泪的样子,真的,很不可思议。有一次我一个人走进林子,惊奇地发现有一株碗口粗的树上,有几行乳白色的“泪水”,我停住脚步凑近仔细一瞧,浅褐色的树干上不知被哪家顽皮的小孩用刀子划了二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伤口”还未愈合,一定是刚才他们放学路过,正好拿着新买的削铅笔的小刀,在树干上试试它是否锋利。孩子是无邪的,无须责怪,但是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却伤及到了一个无辜的生命一一杉树。从口子两端流出的滴滴白色汁液,像牛奶,像乳汁,缓缓地凝固,结成一串串晶亮的泪珠,发出冰冷的光,那是受伤后像人一样本能的条件反射吗?泪珠很美,却不是那么轻易流出来的,透过粗糙干燥的表皮,在它的经脉里,一定蕴藏着一种叫做受伤的意识,有意识的流泪这是和人类的共同,从外部的变化可以窥见内心的秘密,它也会痛吗?泪干的时候是不是伤口愈合的时候?看得见的伤口应该是很快就会好的,而看不见的伤口呢?生命的本质,无遮无掩的真实不禁让我心生敬畏之情。

在一个夏天平平常常的日子里,一直唠唠叨叨的奶奶,在她过完第九十三个生日之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带着她对子孙的深深眷恋,含笑去了天国。

黑夜里的杉树林子,在没有风的时侯,死一般的静,我的奶奶是万万没有想到会长眠于林中的。这是父亲之前早就策划好了的,而奶奶在这片林子里也学会了像杉树那样沉默,永远的沉默。跪在坟前的父亲,抱着旁边的一根杉树抽噎,泪雨如注,泣不成声。

沉寂的杉树们目睹了这一切,它们的枝条静静地垂着,有的甚至低到了地上,形成了纵横交织的网,和茫茫夜色一起罩住了那夜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人的死亡是自然规律,谁都不可能避开,始终都有那么一天会悄然来临,只不过是迟和早的事情。我记得这个规律,所以努力的去忘记一切眼前的痛苦,任何幸福的、不幸的、牵挂着、放不下的,所有一切都会像杉树林子里飘落到地上的老枝老叶那样枯萎,安祥归尘。突然间,我在心里也开始思考:今天父亲失去了一个生养他长大的母亲,今后我也有可能失去生我养我的亲人,将来我的子孙们也会失去我,那时,我们都会成为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人的祖先,被尊奉,被祭奠。这条路一直会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父亲以他作为人子的孝道,没有去大张旗鼓操办丧事。而是把奶奶葬于林中,因为奶奶生前最大的心愿是要完整的来,也要完整的去,绝不火化。这样母子情深,天地可鉴。我想奶奶对父亲的做法应该会颔首赞许。虽然这种做法违法还担心被人举报。

他们终究是母子,父亲选择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用枯枝残叶掩盖了所有的痕迹,没有人怀疑这堆杉树枝下面有什么,一堆柴禾而已。几棵大杉树肃然屹立着,注视着这一切,父亲还在流泪,林间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穿过整个林子,也穿透父亲正在流血的心,痛,到无法呼吸,周围阴森森的,像一个噩梦。

又到清明,斜风细雨,杉树花被雨水浸湿,像发酵了的面团变大变软,枝条与枝条紧密地靠在一起,有些吸饱了水份的花朵膨胀得像海绵,用手一捏就会瘪下去,还带着一股烂腥味,有些已经不堪重负,直接一落地就钻进土里去了。

这次进入杉树林,心中升起了一种情绪叫做失落,像欲休还下的雨,毫无顾忌地蔓延,想着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喋喋不休,一生清苦,阅尽了世事沧桑的奶奶还是安然地走了,去了她自认为有福气的人才能进的天堂。我仿佛看到她在笑,带着对周围亲人和这烟火世界的些许眷念,微笑点头。人总会走到路的尽头,这种安然的姿势没有一点伪装,我亲爱的奶奶,顺应天地,踏上了自然的回归之旅。

黄昏时侯,我和弟弟准备了一些香和纸钱、而鞭炮和蜡烛父亲坚决不让带,他说怕引起别人注意而惊扰到奶奶的魂灵,让这个林子不得安宁。我们知道父亲的用心良苦,不再说话。将来我和你妈也要呆在这里,就用那几根最粗的杉树做寿房。父亲低声说着,他的心愿,我们做儿女的也会像他对奶奶那样尽力去完成的,只不过目前那是很遥远的事。我和弟弟一齐看向父亲,他目光深邃,特别的平静。那是对生命最坦然的一种嘱托,和对在这片生活过的一方土地产生的一种依依不舍之情。此刻我突然发现,父亲正一天天地老去,头发像霜雪一样从头顶向两鬓铺开,白花花的,要是他能像杉树叶一样四季常青不会老该有多好。我们说不出一句话,点了点头,默应。

时光如水,一路向前,绝不会为某个人,某件事而停留片刻,在这条水流过的日子里,留下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怅然若失的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一齐涌上心头,那滋味很浓也很重,难以忘却的杉树林,曾经装满了我童年的快乐;曾经装着我父亲的希望和母亲的关怀;它让我触摸到了关于人类受伤后的疼痛,也目睹了一场人间的生死别离。那些远去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岁月凝结成琥珀,逐渐变得深沉明净。

现在远离故乡的我,也只有在每年的清明回去,为了祭奠杉树林子里的奶奶,还有那些已经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的往事。

年年岁岁树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只要走进那片杉树林里,曾经的欢笑声,哭泣声就会由远而近地萦绕在耳畔,化成一阵阵清风,将我整个人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失落里,找不到自己在哪,变得空落,迷茫起来。若干年后,这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可是,这些低调沉寂的杉树默默无语的姿态,却又一次提醒了我,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一切都会慢慢消失,消失到时间的长河里去,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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