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节

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女庆端阳?

每年端午节，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想起沟畔野地里郁郁葱葱的艾蒿，想起池塘边油绿欲滴的菖蒲，想起系着围裙，坐在厨房门口包粽子的母亲。

我的母亲没有进过一天学校，外公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在那个缺衣少粮，兄弟姐妹多的年代，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所以上学成了她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到达的远方。

母亲一直在家乡忙活。一年到头，从没闲过。

春来，早稻泡种，育秧，插秧;棉花做营养钵，移栽，浇水，施肥;收割菜籽，开荒点黄豆绿豆，菜园子里种各种小菜。夏至，田里扯草，打药;地里锄草，松土;菜园里围栅栏，黄瓜豆角西红柿搭架，挑粪肥菜。秋收时，镰刀成了她的玩意儿，早晨沾露水吻稻秆，亮晃晃的挥舞，依次放倒一片又一片，金黄的稻穗全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一排又一排，齐整，匀称。棉花这一季炸得飞快，白花花的刺眼，摘，只有天天拉，天天摘，当谷满仓时，棉花胀袋时，母亲就会瘦一圈，她会笑着对我们说，冬天身上的肉就会长回来。可冬天真正来了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她长胖，哪怕一点点，油菜籽撒到地里去了，棉花还有尾果要晒，要剥，早晚还要喂鸡鸭，为我们一家大小洗晒衣物，伺弄一日三餐，吃得再多再好，也都被身体消耗掉了，能长多少肉?

最忙时要属七八月的“双抢”季节。太阳热辣，日长夜短，这时的农人都不敢怠慢，早稻要收，田要耕整，晚稻要栽，白天外面热浪滔天，田里的水烫脚，但活还是要干的。

这时候蚊虫也开始泛滥，毒性也大，母亲尽管长衣长袖做事，身上还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红疙瘩，越抓越痒，她就每天用艾蒿煮水洗澡，再擦花露水。该死的蚂蝗最是吸血欺负人。我没下过田，这些都是听我母亲说的。

有一次，父亲中暑，回家休息，留下她一个人在田里插秧，插着插着，她感到腿上一阵痒，伸手去抓，不料，摸到软绵绵的一条墨绿色的蚂蝗，那家伙还贪婪地吮吸着她新鲜的血液。母亲吓得跑到田埂上，用力拍，蚂蝗掉下来，可她的腿，血流不止。母亲随手拔了根八果子草，捣碎缚在伤口上，血终于止住了，可恶的蚂蝗!“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放牛娃儿翻屁眼。”这句话至今还在我们那儿流传。母亲放大了胆子，找了根细签子，穿蚂蝗身子而过，再从一端反拨向另一端，硬是把它的皮翻过来了。母亲说这叫以血还血，解气，我大笑。只是第二天，一向节俭的母亲竟花了十元钱到村头小卖部里买了一双齐膝的软胶鞋，每回穿着下田去，收工洗干净再带回来。这是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故事，我父亲都不知道。

后来她十分认真地对我说:“我再苦再累也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将来你得从我苦过累过的地方走出去。”看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我心底涌起一股酸痛的味道，她不希望她的子女重走她的人生路，这个，我懂。

端午节到来时，母亲会从外面撇一大把艾蒿，再割几根菖蒲回来，用菖蒲系紧艾蒿分两束挂在大门的左侧和右侧，很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要挂这些?她冲我笑，说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做的。就像过年要放鞭炮，中秋要吃月饼一样，她并不关心节日的特殊意义，她从没对我说过端午是为了纪念屈原，她会跟我讲艾蒿的作用，半干时搓成绳，点燃后的烟可以熏蚊虫，身上痒，起痱子可以用它煮水擦洗，菖蒲也是好东西，治消化不良，止鼻血，缓解牙痛等，每年端午前后她都晒好些艾蒿和菖蒲放家里备用。

挂完蒿蒲就包粽子了。我看到她把新采的芦叶整齐地摆入大铁锅，烧水杀青，当叶子由青绿变得亮黄时出锅，再放入注满冷水的大脚盆里泡一夜，第二天，她用抹布将每一片叶子正反面都擦洗一遍，洗完后的叶子沥在大筛子里，泡好的糯米已经装在脸盆里，母亲包粽子又快又好，我搬了小板凳一直坐在旁边看她包。芦叶把糯米裹成美人脚的形状，吊绳草再把粽子一圈又一圈缠绕起来，连成串儿，一串十个，有棱有角，每一个都大小相当，模样儿秀气好看。当柴火灶把一锅粽香散在风里的时候，端午节的味道都浓缩在这一个个的粽子上了，馋了就拿来吃，不管冷的热的，蘸点白糖就往嘴里送，绵软，甜滑，把肠胃滋润得舒舒服服的。尽管粽叶里面包的没有市场上卖的那样有各种馅料，只是一团白糯米，但是这样的粽子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很庆幸，在家乡的那几年端午，我都亲眼目睹了母亲包粽子的全过程。可遗憾的是，至今我也没有像她一样从头到尾亲手包过一个粽子。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辍学随村里人南下广东，卷入了浩浩荡荡的打工潮流里，不知不觉十年就过去了。

如今千里之外的我总像是丢了魂似的，那艾，那蒲，那人，在梦中，在心间，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徘徊、游离。岁月一直在无声地流逝，我的母亲，你还像从前一样忙不?

有一年，同乡回家过端午，母亲托她给我带了粽子过来，并千叮万嘱地说南方热，粽子到饭锅里蒸一下，要尽快吃完。

一大包的粽子，提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分明是母亲满满的牵挂和爱啊!无论将来我走多远，飞多高，这份情都会温暖我一生，照亮我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