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伸展着身体,扭动着腰,拨开了压在头顶上厚厚的云,脱兔一般拔腿而出,倏地,她擦亮了心底的火种,把积攒了半个月的能量,燃成了一盏红红的灯笼,挂在了一棵大桂花树的枝头上。
树冠受宠若惊,稍稍停顿了一下,即而舒展开茂密的枝叶。时间揣测着月的心思,走了一步又一步,注视着月,认真地丈量着树的尺寸,直到她超过树的高度。当习惯了浪漫的桂花树,与月不经意的一瞥,树动,枝摇,叶舞。月光倾泻、流淌,桂花树沉浸其中,好像接受一场神圣的洗礼。月与树在这短暂而又不分彼此的汇合与交集里,花香一直在制造气氛,但真正要进入深度陶醉的状态,似乎还隔着一层叫做迷茫的纱幔。
比天幕还要沉得住气的夜色,已经无力施展它的魔法,试图用霸气的黑,去无限扩大自己的领地,只是,它越努力,越徒劳。月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她收起稍微走神的心,不动声色继续发光前行。无趣的夜色,化身为透明的雾气,在背光的地方,跳着寂寞的舞。
风吹着律乱的曲,大叶杨拍起杂碎的掌声,虫吟声日渐消停,不堪再听。低声浅唱完全不带一点节奏,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虫子们歇斯底里的叫唤已经成了过去式,刚一开嗓便好像很累了,先老老实实地蛰伏,待明年再放肆高歌。
野外正在老去的另一些草木的叶,似乎也正在默默地进行生命最后的告别仪式,枯萎,零落,以向下的姿势,扑向泥土的怀抱,化作养分回报孕育自己生命的摇篮。
乡村的秋夜,白天的余温正在空气中一点点地消逝,一丝丝凉意趁机从地底下往上冒,形成无色无形的活力分子,慢慢地任由夜的大手,织起一张无限大的网。
月无意在夜的虚空里,投下生动而又详细具体的影像。因为,太多身外之物,多看一眼或多想一会,都会会增加自己的负荷,放慢前行的速度。逢初一或十五,没有谁像她一样,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轻装出场,以本真的素颜惊艳亮相。
谁家厨房屋脊上的烟囱里,还残留着锅巴喷香的味道?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烟火的气息仍在绵延,漫不经心地向四周填充。越过千里万里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息的暖,没有走散过,一路相随。永远是一种深刻的回味。无助时,它是燃起希望的灯炬;享受时,它是安放心灵的家园。唤游子归来,枕乡思入眠。
瓦上散布着落叶,乱成了厚薄不均的羽毛毡子,粗犷地铺张着,找不到纹路,奇形怪状,整块毡子悬在半空,怎么也不肯落到地上来。鳞片一般的燕子瓦,堆积成一行行,平时连麻雀都不屑光顾的落脚点,这时更显得落寞。安静下来的红砖房子,在人声、鸡鸣犬吠声休息的时候,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弱弱地钻出地缝,一呼百应筹划起一场虫族的狂欢节,空灵而又绵长的乐音,在房子内外循环播放。
桂花已不分时节,八月早已过完,它仍倔强地以她独特的馨香刷着存在感,带着它特有的温柔和深情,和日积月累的能量,在自开自落那种无以言表的孤独和丰盈里,体验人间秋月夜的况味。
大地睡意全无,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月暂时躲入一块云层里,她擦了擦眼睛,开始对村子进行全景式的扫描。
夜渐深,深得像一眼枯井。游移的枝叶树影,像一群老鼠钻入了一个硕大的口袋。方位的迷失,多少增添了一些神秘。夜的怀抱令月无法想象,所有生命,仿佛又回到了原始状态,无法推测它们的明天或将来。只是现在,关心或不关心,看见或看不见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呢又不大,小呢也不小,大小曲直,高矮胖瘦,都化作模糊的一团,无法分辨。
乡间小道,没有路灯,侧起耳朵,能听到植物的呼吸声。空无一物的石子路,如一道指痕划过,在有意无意间,好像一眨眼就轻轻地嵌进田地里去了。这样倒也干净,田里有水,水安然卧于田埂与田埂的指缝间,磨去了地的棱角,从任何角度看,都显得十分顺眼。水滋养田地久了,纯净的田土,映衬出了人的本色。月看得久了,思路也幻化成了水的本色,土黄色的生命,在坦露足迹的镜像里,田地思绪活跃,生气地对着月讲述着如今农耕时代的悲痛。
刀耕火种的高光时刻,成了过去式。绿色的农作物在科技狠活的围追堵截下,终于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作物失去了它自己的原味,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没变,是在植物身上打主意的人变了,利欲熏过的心,把人的健康因子正一点点地消灭或变成各种疾病繁衍之源。老祖宗传下来的种子,已经没有多少不是转基因的了。
月早已知道,早已看见,却无力改变。只有在心底冷笑,笑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又无知无畏的人类,自食其果,自掘坟墓。终会一天,会将自己的生命推向万丈深渊。
就让他们自求多福,自生自灭去!
看路,在有无中。大地的经络,常常被一些人以各种名字命名,那些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组成庞大交通枢纽的线条,穿过大山大河,大湖大海,越过深深浅浅,上下五千年的时光,借天势地势和人的造化,自信地完成了世上最有创造力的杰作。色彩,从一幅幅如水墨的路上分离出来,近乎无痕的链接,为达到畅通的境界而努力。过程的艰难,有信念和信仰来作支撑,也能通达四方。庄子的大道,并非只他一人能彻悟。走多了路的人,同样也能无师自通,就算身处低谷,他也能破解路的几元几次方程,得出最终想要的答案,从而走到自己想到达的目的地。
深夜如一个无底洞,再明亮的月光,也无法深入到它的底部。抹去了白日里那些令人欢喜或令人讨厌的景物,现在变得分外的粘稠,陷入一片茫茫的混沌中,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树上,偶尔有一只鸟发出梦呓般的惊呼声。
乡村大地,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一棵棵树,像进入到一座空城,不按规矩,不分先后站住脚,以柔韧的根系深入到地下,汲取土中的养份而努力生长。努力也会分正负,树木也会相互推挤和排斥,自然界赐予阳光雨露,均匀分布,如若有抱木成林的胸怀和大志,何必计较老弱病残、优胜劣汰的小圈小地?
月亮倒底不知道自带的能量有多大?任何的影子,在漂移的时候,总以为是风的眷爱,牵引着他们散发着活力,变得轻盈而又接地气,它们随着月光从东边移向西边,匀速地在地表运动,从高处到低处,或者是山河湖海,他们都完整地体验了一回短暂征程的岀发与回归之旅。
月光像温柔又高冷的磁场,收留所有的雾境和梦境,在复而循环的春花春潮,秋水秋波,幽幽的影像中,无不透露着清清的冷和淡淡的寒,苍生百态,只不过一朵水月镜花,穿越虚无的暗流,在朦胧中制造一种氛围,来编织构成诗意的幻想,引人去靠近,去拥抱,去遐思,然后在无限的空间里自由地飞翔。若人不赋予它任何的情感,它哪里会生出超越一切的境界,给人亦真亦假的错觉?
有两种影像在月的眼眸里闪耀变幻。一种是植物,比如遍布的野草,你感觉不到它们生长拨节抽穗的力度,它们却能在须臾之间,可以掀开一块坚硬的石头继续生长,你却听不到任何声响。一种是动物,比如站在树梢的猫头鹰,它虽在暗处,出洞的老鼠怎么也逃不出它的鹰爪,成为它的猎物。它们将与身俱来的特异功能,发挥到了极至,创造人间神话。
想象的空间,大过地球。古希腊人阿基米德只用了一根杠杆,就轻轻松松地将地球撬起,可惜他从未找到支点,但他的应用范围远远超过了一切想象。
有星星闪耀的夜空,触动过多少诗人的神经,分解出一行行诗意的田垄,让一个个充满灵性的汉字,去填补去活跃枯燥生命里荒芜的青春和向往。谁都可能成为天赋异禀的诗人,一个仰望或挥手的姿势,借天马之翅便可游入浩瀚的宇宙。打捞、生产、编织、拼接语言的碎片,然后进熔炉去锤炼打磨。地球不生诗,但它因为人的想象,无所不能。以梦为马,以花为媒,星辰皆可摘,山海皆可平,稍一走神,稍一酝酿,遍地都能长出与风花雪月相关的诗来。
诗仙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翩然起舞,这一醉,三生石上的花都开了。他衣袖一挥,笔墨一洒,便成了经久传唱、留给后人千年不朽的诗篇。代表意象的月,文人以它为支点,激起文艺之光,在诗词歌赋的海洋里熠熠生辉,
月升到西边的时候,它笑了。想象人类把自己当神一样喜欢和崇拜,倒底是出于什么用意?人启用了他们无穷的智慧,已经进行了一种永远也挣脱不了的肉体绑架,由形式上的书写向多样式传播而转换,世代学习、钻研,在延续中升华。
好像,只有关联在一起,才能证明他们付出的真心,意义是多么的深层次,影响是多么的深远。
人体最重要的器官都要与月靠边,脑、肝、胆、肺、胃、肠、肾、腿、脚等等。肉月同体,偏旁为索引,查月字部首,堂而皇之入驻新华字典,教育后人。
月从自始至终没有低估人的造字能力,相反由衷地产生一些好感,甚至敬意。或许,他们借月发挥,编辑出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在几千年华夏文明国度里,打造出了谁也无法超越的中国文明、文化内涵和文化自信。
月看懂了人,人却看不透月。人的好奇心永无止境,他们想尽办法登月,使用科技设备、建空间站,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把月捉摸透。
这时,月有点得意,跟随人的思维,不可能乏味,有意思的事情时时都会发生。有趣的灵魂有个性的人,故事多得数不清,随意一瞥,就能窥探到。
瞧,那儿有一扇窗,可以作证。
月轻轻地在一户还亮着灯的窗口停留了一会。只见一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男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花白,戴一幅不知是近视眼镜还是老花镜,伏案疾书,他完全进入到了思如泉涌的状态,手中的笔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大锄头,所锄之处,水哗哗哗直流,正如他作文的速度。
“……果树林中有茅屋一间,一少女倚门而立,朝我微微一笑。月光下,少女亭亭玉立,面若满月。对视间,她害羞地把头一低,像极了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模样。”
“桂花香,明月夜,我们拉下了薄薄的帐纱……”写到这,男人停顿,搁了笔,身子靠到椅背上,闭上眼,开始回味那晚的月光下……
爱因斯坦想了40年也未想明白的心电感应,男子早已体验。两条不同轨道闪耀的微光粒子,一个在太阳系,一个在银河系,因为某种隐秘的力量在机缘巧合的时候遇见,并擦出火花,相互吸引。多年后,在某个茫然和模糊的夜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男人,像一头牛一样反刍,重温着年少的故事,做着不想醒来的梦……
此时的他和他的窗子一样,被月光照得十分皎洁,如刚入世的模样。
梦醒后,一切成空,一片空白……被时光收留的,是老去的身体,爬满皱纹的额头,如霜如雪的发丝,还有欲减还增的疾病伴随左右。空荡,空虚,空想,那是晚年生活的无奈,生命的尽头茫茫一片,消逝的声响,是化入泥土的梵音。
他像一枚刚被脱下来摔到地上的蝉壳,干瘪瘪、病恹恹的。可笑!可怜!月亮晃了晃身子,朝那个可悲的男人摇了一下头。
你们的悲欢,与我的阴晴圆缺有何相干?简直风牛马不及,但总有一些人强加给我一些不好的情绪。像唐朝的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和鸟,它们哪里知晓人的喜怒哀乐,我充当的角色只不过是给了你们美好的幻觉。月想,书读多了的人,他的文字,就是他向另一个自己倾诉,有我的存在,故事就会更精彩,人就会多愁善感。高兴时起舞弄清影,伤感时小楼昨夜又东风,离别时高楼送客,寒江更寂寞。
谁能把他的记忆抹掉,谁能重新激发他对窗外事的热情,唤醒他身体里沉睡的潜能。他在一片荒原上摆烂,谁是拯救他的教鞭?那些最终被他美化成一株可以开花的草、一棵能结果子的花,都能让他大量的脑细胞受损。了解一个人,不如去尝试与草木对话,知晓跨物种的秘语。只要心中尚存一丝温热,何惧世态炎凉?过去了的,始终都会过去,那个还没等表白就已错过的爱人,你没留住,怪谁?
过不去的人间,有太多的聚散离合。不言不语,或许是填补虚空的最佳状态。遍地月光,或许是治愈人的物像,或许是留给他们任意涂抹、寄托、任意借题发挥的画布,也或许什么都是浮云,只不过是世人想得太多,看得不开,活得不明白。
人之所以不通透,跟悟性多少有关。小说的结局他可以设置,但他永远也阻止不了从门外洒进来的月光,能窥见他所有秘密的遍地月光。
哪像见过世面的月,人类历史如此博大宏阔,秦始皇统一六国,大秦贤者能人多如星星,可依旧研究不出长生不老药,蓬莱仙岛至今都还是一个谜。若时光真能倒流,谁还敢对“梵书坑儒”说一个“不”字。历史不允许像这个自编自写的男人设定它的开端和结局,事实的真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秦时的月,也是现在的月,永远的流芳百世,百世是多少年?人都是自作聪明,自讨没趣,自欺欺人,然后自来自去。
月,终究不能改变什么,高级动物的人类,不是谁都有能力去参透其中的奥秘,万物生生灭灭的意义,倒底为了什么?自然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时间却试图把万物左右。人生,都是在一边撕裂,一边缝合,在患得患失中迷茫,在清醒和梦想之间纠结。
月觉得,人那么复杂,我深度探究,没有任何好处,还是继续按我自己的路线旅行。
越过山岭,越过码头,越过那些模模糊糊的村子,还有那些江河湖海里,像匍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的灯塔。
万物静寂,旁边的几丝形态各异的云,不再随风而动,像幽灵的标本一样挂在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像洒在海面上的一朵朵梨花。
退隐,半圆,一百八十度的转身,这不是一个潇洒告别仪式,是规律,是遵循道法自然的姿势。月从盘古开天地时来,从天涯海角出发,飞越四海八荒,用足迹踏遍太空的角角落落,演绎着宇宙版飞天的浪漫,在宇宙中借太阳的热,发自己的光,永生永世超越生死,超越一切,月在不属于自己又像属于自己的时空里穿行,作为一个特殊个体的存在,游走在万物的轮回里,用亘古不变的姿势,演绎自己独一无二的角色。
可这些,都是因为月把自己看得很平凡,无数个短暂的一夜,都曾那么相似,大众相,世物相,小得不能再小,轻得不能再轻,无聊得不能再无聊。
自宇宙洪荒始,至混沌鸿蒙后,月什么都知道,明镜一样透彻,却当什么也不知道。
月不看了,也不想了,她晃了晃身子,然后,轻轻地把头枕到了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