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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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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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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树间

今天是她第三次化疗的第三天。昨夜难受未眠,整夜眼睁睁望着漆黑深邃的夜。有时,她宁愿这样睁着眼,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也不愿,闭上眼去做那一个接着一个阴森森、凉冰冰可怕的梦。

她在黑夜中思索:以前死总是显得有些遥远,而今自己不得不去面对生与死这个永恒的课题,颇感凄凉和悲哀。

其实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最早近距离接触亡者,还是儿时。跟着外婆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外婆是远近有名的能干人,村里大小事都少不了外婆去帮忙。白喜也不例外。而她是外婆的跟屁虫,自然也少不了要跟着去。

那时,她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见大人们抬着刚换了一身青布新衣的亡者往棺椁中放入,她有意用小手去触碰那人裸露在外的毫无血色的手,冰冷冰冷的。外婆看见,急忙忙地拉过她的手,因为长期劳作,外婆的手上老茧有些粗糙,刺得她的小手有些疼痛,但外婆的手是温暖的。

对于小小的她,生与死的区别,就是冷与暖。

学生时代,再接触到死亡,恍若一场梦境。那是她的同桌,头一天还彼此在课桌上画着三八线,你不让我超过,我不让你超过。第二天一早,便听老师说,他走了,在游泳时被无情的水草和江水吞没了。

对于成长中的她,生与死,是可以再见或再也不见。

十七岁,她入伍当了一名护士。人体解剖成了必修课。

军装外套着白大褂的教员,把学员们分班带进解剖陈列室。

解剖陈列室中摆放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他们经过长时间福尔马林浸泡,散发着浓烈的味道。这两具尸体,生时都有过自己的梦想,男的想成为一名律师,却因家境贫穷,走上了偷盗抢劫的道路,死时,32岁。而女的,则是不能容忍男人的出轨,趁男人熟睡之际,用斧头结束了他的生命。她自己也因杀人罪让子弹从后脑经前额穿过,死时38岁。

对于刚刚成人的她,他们的生与死,是自己可以主宰与不能主宰。

每堂解剖课,老师都会习惯性地拿起手套,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将人体构造从四肢到脏器一一讲解起,从大讲到小。讲起阑尾,他在讲了它所在的大体位置之后,为了让大家更清晰地找准位置,便把大肠小肠一点点拉出来,足足几米长,然后再将那个小东西指给大家看。

教员认真地讲着,学员认真地听着。他们深知听得越仔细,学得越深入,就可在以后的工作中挽救更多的生命。那时,生与死,对她而言,是可以挽救的希望与无能为力的沮丧。

而后,进了一所医院,一个心脏病患者每天用纸牌算着命。他说他算得很准的,举了好些例子证明他的成果。不过他说,很少给自己算。而就在他给自己算命的第二天凌晨4点,心脏病突然发作,抢救无效,不舍地告别了人间。她经历了抢救全过程,最后,是她给他整理的遗容。整理他的遗容时,尽管她也感到自己的手脚有些抖动,但无能为力的沮丧,让她开始觉得,生与死或许是命运已作了安排,无法抗拒。

因而,在以后的人生中,她对待生与死显得格外的从容淡定,像久经沙场的战士。她时常去看望需要祝贺与安慰的人,他们家里正经历着生之欢喜与死之悲凄,而她心里更多的常常是责任使然。她觉得,死亡虽常见,但都离自己很远、很远,都只是别人的事。

直到她自己生了病,经历了几次化疗,一次次在噩梦中与死神相会,她才感到原来死神离自己那么近。近得让她时常感到不寒而栗。

她想起过往自己面对死亡时的故作从容,她感到曾经的自己所表现出的坦然是多么虚伪,曾经给他人的安慰是多么的空虚。她害怕治疗、害怕死亡,哪怕每一个细胞的死亡。每一次治疗她都感觉在向死神迈近一步。她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恐惧。

这天,刚刚结束完化疗,她不顾身体的虚弱,执意要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湖边、小道、秋风。她在几棵梧桐树前驻足。

树上的枯叶摇摇欲坠,树下的枯叶铺满草地。她便感慨,这满地的落叶像极了她掉落的青丝。便想,生命原来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一些鲜活的生命,常在不经意间被无情夺走,无论他们曾是多么青春靓丽、充满活力和朝气。

怜爱与悲悯心起,她取出手机对着落叶,想为它们留下永恒。

一阵微风吹来,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其中一叶让她看得极为真切。先是在树枝上微微地颤动着、挣扎着,如战时男儿出征前的道别;又如临终前的老人对生的依恋。但经不住又一阵微风吹来,那颤悠悠的枯叶便彻底地挣脱了树枝挽留的手,开始优哉游哉地飘落,然后立在草地,转个圈、翻个身,再安静地躺下。

几个三四岁孩子由老人带着,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想去接住那些正在飘落的枯叶,枯叶顽皮地向孩子们飘去,临到近处,又一闪躲,从指尖滑过。像挠一下孩子的痒痒,逗得孩子咯咯笑。孩子们的笑声,声声钻进人的心窝。

当她见那些金黄的落叶坦然多姿地躺在草地上时,仿佛听到落叶的声音,它在说:不用为它悲哀长叹,也不用为它伤心落泪。生命终将是一场灵魂的轮回。它现在是飘落的枯黄,归了根,来年,必将化为灿烂的新绿。

她看着树叶离开树枝,犹如看见众人由生到死,只在那一瞬间,一阵风、一口气而已。喜也落,悲也落;坦然是落,恐惧也是落。

瞬间,一种顿悟,一种不同的情感俘虏了她。她开始喜欢看落叶。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看尽不同的落叶,看尽了秋天,直至冬天,不再落叶。然而,不同的是,此时,她因心怀欢喜和坦然,领略到了更多、更深层次生命的美丽与壮观。 

那些落叶,它们生时曾美美地享受过青春,装扮过盛夏。而当它们离了树枝而去时,依旧在风中翩翩起舞,在草地上打着滚儿,欢天喜地地去赴一场秘密的约会。或是应了绿草的邀请,心满意足地与它们一起编织一片梦幻般的五彩世界;又或许是与根有着秘密的承诺,经历过一冬,将重新化作泥土,滋润着新叶的到来。或者,它与树的枝、树的根,都是前世的情缘。

落叶此去,便是为着根的爱,为着一生的追求和梦想。

于是她释怀,原来死并不可怕,它只是另一种生,另一种爱。

生死一树间,悲喜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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