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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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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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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三十年前,我从军校分配到一所部队医院实习,分在二内科。第一次见到他,是交接班,护士长特意介绍了他的情况,山东某部战士,二十岁,白血病,入院一月有余,希望我们多观察,多留意。

这么年轻,怎么得上这种病?听到护士长介绍,因为与我同龄,我心中一阵紧缩,对他多了些同情、多了些关注。他则蜷曲在床上,头发稀疏,脸苍白,鼻唇间皮肤溃烂,涂了些紫色的龙胆紫。听见我们在床边说话,他眼睛无力地睁开,艰难地对我微笑、点头示意。

我们分有七三班、白班、晚夜班等不同班次,轮流值班。当轮到我给他输液、做治疗时,我十分小心。他的病,凝血功能不好,治疗将是长期过程,保护好血管非常重要。一般这样的病人是不愿让新来的护士给他扎针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悄悄请来老护士给他扎。时间长了,他好奇地问我:“你怎么不给我打针?”“我怕打不好。”“这可不行,越不打,不是越打不好吗?下次就你打。”

我鼓起勇气在他消痩的手背上、胳膊上寻找可以下针的血管。那些血管不知是不是有些欺生,见我扎针,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将他的胳膊扎好止血带,又是拍又是让他握紧拳头,手指用酒精棉球擦了又擦,一点点在他的皮肤上探着看不见的血管,终于摸到了一条隐隐的血管。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一针扎进去啊,千万不能伤害他的血管。我屏住呼吸,小心地一针扎进去,没有回血。我有些着急,他鼓励说“没关系,再试试。”我摸着那条隐隐的血管,分析刚才一定是扎深了,将针微微退回,再往浅外一送,回血了。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给他固定好针柄,他便一个劲地鼓励我:“你看,一针见血,一点也不疼,扎得太好了,明天还是你扎。”我就在他的鼓励声中,加紧练习,不是我值班,我也去帮忙。有人血管不好扎,扎漏了,免不了被人责骂,我就去挑战。一些垂危病人,血管实在不好找,我甚至可以选择在手指、脚趾上的细小血管一针见血。很快,我在各科室静脉穿刺竞赛中取得优异成绩。而他的病情看起来也有所好转。

那天,我正在护士站填写病人的入院病历,隐约中有几个挺拔的军人从我身旁经过。接着听到有人喊:“陈护士、陈护士!”我抬头一看,哈,原来是他。他足有一米七八的个子,穿上他心爱的军装,站在我面前,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病床上那个蜷曲着的病人。在军装的衬托下,他显得格外英俊挺拔、精神抖擞。或许是军装遮盖了他的瘦弱;或许是戴上军帽,隐藏了他稀疏的头发,只有他脸上的苍白依旧还在。他也许是看懂了我的惊诧,拉了拉军装,正了正军帽,笑呵呵地告诉我,他部队的首长来看他了,他要出去一小会儿。我叮嘱他要小心,有不舒服马上回来。

他的精神稍好一点时,会在病房里弹奏起他心爱的吉他。那会儿,他就像是参加一场盛大的演出,仍然会穿上他的军装,搬一张病房的简易木椅坐下,把一只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下的横挡上,抱着吉他,调整好姿势,弹他最爱弹的《爱的罗曼史》。这个时候,他成了一个帅气十足的吉他手,朝气蓬勃而又充满自信。他的琴声一响,我的心弦便被拨动,就像白居易《琵琶行》中写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随着他右手手指弹拨的加速,左手揉按滑弦的变换,我仿佛听到了吉他在深情而缠绵地倾诉着,那质感犹如林中小溪,千回万转;那声音充满了绚丽的色彩,如远山的翠绿,如溪边的红叶,如山下的湖蓝,如湖中的白鹅。那白鹅成双成对,互诉衷肠。湖边停靠着小船,船儿正欲悠悠驶向远方。

我们科室医生、病人都认得他,喜欢听他的琴声,喜欢看他弹琴时的模样。他或低头闭目侧耳倾听他的琴音,或抬头想象那山湖的宁静,那天鹅的絮语。我至今记得初次听到它时,那摄人心魄的感觉。不忙的时候,我还常跑到他们病房,请他教我弹吉他。那时,我几乎可以弹奏此曲了。

有一次他一边调着琴弦,一边问我:“陈护士,那天来找你的那个年轻军官,是你男朋友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几天前,的确有一个老乡来科室找过我。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不是,那是我老乡。”他笑了笑:“真羡慕你,可以好好享受青春,享受爱。”我安慰他:“你也可以!”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不知我有没有谈一次恋爱的福分。”说完,眼望着窗外,熟练地弹起了那支曲子。突然,我感觉听出了悲伤。

有几天,他几乎每天都在病房里弹奏,病人们听他弹了几曲之后,还想让他弹奏新曲子,他随口说了句:“可惜,我没有吉他曲谱。”“到时,我回武汉帮你买一本。”我正给病号发药,就这样给了他一个承诺。他显然很开心,又流畅地弹奏起来,用《爱的罗曼史》表示谢意。

在我心里,我总想着多上几个夜班,多积几天假期,可以从河南回武汉。这样,既可以看望父母,也可以帮他买本吉他谱。

我精心地为他挑选了一本吉他谱,兴高采烈地从武汉赶回。我想象着,他看到吉他谱兴奋地从病床上腾起的神情,想象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吉他,将吉他谱平摊在病床上练琴的专注样子,想象着病友们听到一支新曲子诞生时的喝彩。

拿着那本崭新的吉他谱,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脚步轻盈地走进病房。他的床上已不见人影。“43床呢?出院了吗?”没人回答,又问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我感觉气氛有点不对,立马跑去问医生。负责救治他的李医生惋惜地对我说,就在我回家的第二天,他突然昏迷不醒,抢救了几天,医治无效,还是走了。离开前,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拽着李医生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医生伤感地说:“我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一定是要我救活他,可我无能为力,我没能把他抢救过来。”

我的喉咙里像堵着东西,说不出话来,眼睛一酸,只感到嘴角瞬间尝到了咸味。我知道,我承诺给他买的吉他谱,买晚了,来晚了。否则,他至少可以开心,至少可以多活些时间,至少可以……

我拿着这本吉他谱手足无措,夜深人静时,在医院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将吉他谱一张张撕下来。

我点燃一张,那琴谱立即卷缩起来,我看着白色纸张一点点变小,我把它放在地上,用它的火苗又点燃更多的琴谱,一张张琴谱因燃烧蹿出火焰。火焰就像那黄昏时的火烧云红成一片,又像是一些没有情感的生命听到琴声,踩着音乐的节奏,开始舞动,舞得让我心慌、让我眩晕。我一直看着那团火燃烧,有时它像狰狞的魔鬼,有时它又像天真的娃娃,我等着来取这琴谱的主人笑着出现,可是琴谱烧尽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依旧等着,直到那些琴谱成为一堆灰白。我除了自责,还有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此前,我一直以为《爱的罗曼史》是一曲缠绵温柔的爱情曲,买来琴谱,看到介绍才知道,原本它揭示的是战争的无情,死亡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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