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在黎明前
梦醒时分,木栏杆窗上的白纸透出异样的光亮。摸摸脚下,母亲已不在被窝里。
土屋的大门虚掩着,一缕冰凉咝咝挤进来。
打开木门,猝不及防无边银白迎面拥我入怀。哦,大雪!大雪!
大雪下,通往菜地的小路不见了。远处的河面、静穆的小桥、西山脚下高高低低的村屋,和朦胧的远山都不见了。只有白!只有真正的——雪白!
是的,一场大雪,落在1972年的立春日;落在黎明前;落在了江南一个小山村;落在了我们娘仨安身立命的土屋上,和母亲的菜地里。
视野里,一首洁白的吟咏,铺天盖地。那一望无垠的晶莹剔透,似乎昭示,天地从来就没有过黑色,没有过污秽,没有过隔墙的算计。
三根粗大的樟树枝,安静地躺在雪原里——不,准确的描述,是躺在被雪覆盖的母亲的菜地里。母亲,像一座深蓝色的雕像,独立雪原,肃穆庄严,而又渺小。
她默默地凝望着这三根柴!是的,不是树枝,是三根大柴火!多么苍老枯槁深沉的肤色。断口却鲜得那么明白,可与雪地比白,莹莹地向我示意: 我们,刚刚从树上下来哦。
大概听到了雪粒呲呲的碾压声,雕像终于醒过来,转过身,用手指着三根黑黝黝的大柴火,眼里涌动着几分从远古复苏过来的惊喜,望着我。
我和母亲像过节一样,把柴火搬运进了土屋。呼吸声急促而欢快,把热乎乎的雾,喷满一屋。四面透风的土屋有了一股暖气。
三根樟木柴,一根大,其余两根稍小。“一根大,两根小”,母亲轻轻地念叨,“一根大,两根小”……
我背过身,望着莽莽雪原。我知道,母亲又在念叨我们仨——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其实我们也都是大人了);念叨着在医院治病的弟弟;念叨着我。而最主要的是,念叨她自己——何时才能让这四年的委屈,大白于天下。
是的,今天,是我们在这土屋里度过的第四个立春日。多么大的雪!多么白的春雪啊!
在这1972年春节前高远的天地里,飘飞的洁白。
在这一年里,始终飘飞在我们娘俩心里的,无边洁白。
几个月后,一个黎明。我走出土屋,借着一点星光,踩着农历五月初的冷露,迎着天边一丝曙光,和远处广播站里《东方红》的晨曲,告别了西山。
年底,母亲终于落实政策,回到矿区机关。弟弟也随之回了城。
而我们终究忘不了的,是那场立春大雪,雪里的三根粗大的柴火。是它们,铺开一个最洁白的黎明,燃起炉灶里的红色火苗,陪伴我们度过了那个冬天土屋里最冷的日子。
人生,总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心中骤然涌入诸多水晶般的神示,和前生的记忆。一些思绪像小小精灵滋生,抓挠着心篱上悬挂的风铃,叮咚清响。
比如此时,我又想起那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想起那一个日子,那个邂逅一场覆盖天地大雪的,立春大日。
2019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