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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孝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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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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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母亲

母亲去世已经三十五年了,而于我,对于母亲的思念之情,不是淡忘,而是与日俱增,常常沉浸在思念母亲的伤痛中无法自拔,那种“子欲孝而亲不待”的苦楚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我。有时晚上梦中见到母亲还是那样地依依不舍,哭泣中醒来常常泪湿衣襟。每当此时此刻,往事宛如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在眼前浮现。

我还不到九岁父亲就撒手人寰,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对父亲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听几个兄长说,长期的贫病交加,再加上无钱治病,父亲五十多一点就病逝了,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身体孱弱的母亲身上。

据说母亲一生养育过十个儿女,长大成人的只有我们兄弟四个。她勤劳持家,处处与人为善。赡养老人、抚养儿女,家中诸事,多靠母亲操劳,所承受的压力巨大。可以说,自嫁到胡家几十年,没有过过一天享福的日子。辛勤劳作、东挪西借、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这些词用在母亲身上,都不为过。父亲过世后,两个兄长分家过日子,他们拖儿带女,还要负担母亲和我的生活费,日子过得也是十分的艰难。母亲、三哥和我相依为命,可怜的三哥刚读三年级不得不辍学,还未成人就得自谋生计。

母亲生前最疼爱我。也许我是最小的儿子,也许我从小体弱多病,所以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记得我九岁那年的一天,天降大雨,我突然生病,高烧不止。哥嫂们都在生产队做事,母亲急得几乎要哭啦,匆忙地拿来一件破雨衣披在我的身上,背起我就向大队医疗室跑去。身高不足一米五、小脚的母亲,背着我在雨中颠簸,背不动啦就抱着我跑。母亲把我搂在怀里,雨水把我们娘俩淹没其间。我觉得雨水很凉,但母亲的怀抱很温暖。这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幕。

上初中后,母亲对我更加关心。我从小偏食,很多蔬菜都不吃,母亲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做菜、做饭。那时生活很穷,除了一年三节,平时是没有鱼肉吃的。就是过年,一家几口也只是分得几斤肉。就是这几斤肉,母亲可以吃上一年半载的。她把那些肥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盐腌制起来,等到炒菜炒饭的时候夹起一小块放在锅里熬油。当然这是我才享有的特权,母亲自己炒菜时要么是白锅,要么就是几滴香油。我上初三那年,有时晚上回来晚,母亲总是把饭热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回来,她也不吃饭。一天晚上我九点多才回来,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已经睡着了,旁边的炉子上,还在为我热着饭菜。一盏只有15瓦的小灯泡,把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的投影照在墙壁上,就像一尊佛像。这是留在我生命深处的一幅剪影。

我读书的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年级第一。当然我的几个哥哥也是如此,可惜生不逢时,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好在我读小学时,文化大革命结束啦,母亲和全家把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那年中考结束后,有的人录取通知书到啦,可是我的录取通知书迟迟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录取。那年代信息太闭塞啦,全家人都着急,我也是一股无名火陡然上升,高烧不退,母亲日夜守护在我身边悄悄垂泪。直到那一天,天天跑大队探问消息的二哥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小跑地告诉妈妈时,母亲正在场上喂鸡,听到这个消息,把簸箕随手一扔,高兴得像个孩子。

在那个年代,能考上中专,在村里是件很荣耀的事,不亚于今天考上重点大学,许多人都向母亲道贺。母亲总是对村里人说:“我小儿子能考上中专,都是托大家的福。这穷日子,总算要熬出头了!”哥嫂们也是高兴,还轰轰烈烈地为我摆了几桌酒席。

那几年,家里也正是经济上最拮据的时候,我上学的费用成了一个大难题。虽然那时读师范,国家每月有16.5元的生活费,但是其它开支和费用还是要家里出的。“孩子,穷家富路,家里再穷,也要把你供出来!”母亲和哥嫂都如是说。我清楚地记得,每次回学校,母亲和哥嫂总要为我筹钱,他们把毛票和硬币都找出来,为我凑足上学的钱。母亲把每个月哥嫂给的4元买米钱都寄给了我。我记得最多的一次,从家里带的钱是20元,其余每次没有超过5元。每次寒暑假回家,母亲总是嘱咐我别舍不得花钱,在外边,千万别委屈着自己。可是,我知道家里难,从来不乱花一分钱。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在我读师范和后来参加工作的那六七年里,可能是母亲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因为在她眼里和心里有我这样一个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有出息的”儿子。每次和邻居唠嗑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我,我可怜的母亲啊!

八二年正月十六,也就是我上师范的第二年,我从家里出发到学校上课,当天晚上我就突然病倒,昏迷不醒。班主任吴宪忠老师和同学们连夜把我送到池州市人民医院,测量血压为零,医院诊断是感染性休克,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恩师吴宪忠找到医院领导和医生,恳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把我救活,因为他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医院当即输血、组织抢球,到第二天我还没有醒来,医院再次下了病危通知书。消息传到家里,老母如五雷轰顶,嚎啕大哭,当场晕倒。醒来后拼命要来池州,家里人以防不测没有让她前来。可怜的老娘就到处求神拜佛、算命卜卦、求巫婆神汉,用尽了在她看来可用的一切办法。也许是上苍被母亲的诚心所感动,也许是祖宗庇佑,后来我竟然慢慢好起来啦!几天后,母亲就来到了医院。一到病房,她就把她的宝贝儿子搂在怀里泣不成声。看到母亲几天不见就满头的白发,我的眼泪无法控制刷刷流下。母亲啊!我将如何报答?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我回家休养。母亲把她一直舍不得杀的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全杀了。当母亲把鸡汤端到我的面前,我看到才五十多的母亲满头的白发和瘦削的脸庞上满脸的皱纹,我如何也不下鸡汤。其实母亲才要加强营养啊。母亲看我不肯喝,千哄万哄地,我只得背过脸去噙着泪花哽咽着吞下……

八三年,我又大病一场,又是恩师和同学把我送进了医院,又让我那可怜的老娘再次担惊受怕,上苍啊!为何让我和母亲经受如此磨难?

八四年,我师范毕业,原本以为我可以好好地尽孝于母亲膝下,可是我被分配到皖南的一座小城,再次背井离乡,远离亲娘。母亲仍然很高兴,千叮万嘱、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狮子岭上。自那以后,我每年只能寒暑假回家一趟,每次离家母亲都要把我送到狮子岭上。狮子岭上有一座庙,我离家时母亲都要到里面去跪拜一下,请求菩萨保佑她的儿子身体安康、一生平安。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我只能在发工资时五元、十元地给母亲寄上,希望她老人家能买一点营养品加强营养。可是这些钱母亲一分也都没有花,直到临死时还紧紧地攥在手上。哥嫂们说,母亲每次接到汇款通知单都要到处炫耀一番,钱一分都舍不得用,是想攒给我以后立业成家,听到这些话我是肝肠寸断啊!

人们常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不幸的是,母亲生前一直生活在这两个阴影里,长时间的积劳成疾,母亲四十多岁就患病了,身体一直不好。可是由于家庭经济拮据,母亲的病一直拖着,没有正式做过一次检查和上过一次医院。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想陪妈妈到医院做一次真正的检查,好好地治治病,可是母亲每次都舍不得花钱,说都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好治的。再加上我当时参加工作时间不长,没有积蓄,哥嫂们的负担更重,家里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也更是力不从心,这样母亲的病就越拖越重。母亲去世那年,我带五年级毕业班,那时升初中是要统考的,有一半学生能考取初中就不错啦。为了学生们的成绩,为了能多让几个学生升上初中,我夜以继日地拼命的教学。那年清明前,母亲叫家人写信让我回家陪她一起做个清明,我因有事耽搁,没能满足母亲的愿望;后来家里写信来说母亲病重是否可以回家看看,我也都没有及时回家。一来是当时的交通条件没有现在这么便利,二来我想到马上就升学考试啦,还是等到考试结束放暑假时再回家好好地陪陪母亲。考试的头一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清早,我再也顾不上学生们考得怎么样便要回家,可是一切都来不及啦,等我辗转到家时,母亲已经等我不急弃我而去,加急电报也才刚刚发出。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母亲躺在窄窄的门板上,一声不响。我扑到母亲身上,拉住母亲冰凉的手,嚎啕一声“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快醒醒啊!”那种痛,撕心裂肺。家人告诉我,母亲临终前还在寻找我,盼着她最疼爱的儿子在身边。想到母亲生前曾对我说,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将来成家了有机会给我看看门、带带孩子。我当时就又一次哭倒在母亲身上,如同木偶一样。妈妈,你的这个小小愿望还没有实现你就走啦?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再捶胸顿足又有何益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无能,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唤不醒长眠的母亲……

第三天,母亲出殡。我抚摸着从前不敢看、也不愿看的棺材,看着将永远地长眠在里面的母亲,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似乎被抽空了。想到母亲的恩深义重,想到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想着往昔母亲哺育我们兄弟成长的一桩桩往事,我一次次悲从中来, 除了倾泻无助的眼泪,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自己无奈和遗憾的心情。

以前,总说生命的脆弱,常常叹息人生的短暂与无常,可那只是一时的感慨,而今母亲的离去,让我深切地体会到了切肤之痛和楸心的悲伤。

想起即将长眠于青山绿草间的黄土下面的母亲是那么的孤独寂寞,我的心就止不住地颤栗。虽说,人总归是要逝去,谁也逃脱不了这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可是,那是我的娘啊,生我养我的娘亲啊,她才六十三啊!她患的也不是不治之症啊,叫我如何放得下?!

时至今日,我依然怀念母亲,而且越来越强烈。在我快乐的时候,我想到母亲;在我悲伤的时候,我想到母亲。我知道,在我心目中,母亲已超出了一个特定的人,变成了我的童年、我的生命、我的家族、我的所有的悲欢,我的每一次人生的仰望。平时我也经常梦到母亲,我始终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恍惚中,总觉得母亲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定还会在某一个时刻出现在我的眼前。今年的清明我在母亲碑前烧纸祷告,默默祝福生者长安、逝者长安。我注意到,在烧纸的时候,火苗一闪一闪,如泣如诉,一个小小的旋风绕火堆形成,黑色的蝴蝶轻轻转动,似母亲真的魂兮归来。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一直坚信母亲在天有灵,坚信她并没有走,就是在世界的另一个维度,悄悄地向亲人含泪回望。

我想对母亲说:假如真的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您还做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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