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我们来到横坑水库。
四周一片寂静。左边的低洼一片模糊,芦苇和柽柳挨在一起取暖。右边的陡坡长满了银合欢和微甘菊,也有高大的洋紫荆和大叶相思。它们依偎在一起,在睡梦中呢喃。
泥沙路窄窄的。“沙沙”的脚步声揉搓着天边的第一道白。路边的白茅不时蹭着裤腿,抖落的露珠湿润了泥土,给大地送来第一份滋养。
蛮子杨突然站定,朝右边的林子望了望,低声说:“林子里有鸟。”
我朝林子望去,雾蒙蒙的,只有树,没有鸟。
“你看那里,没有风,叶子却在动。”
我眯着眼仔细找,没有找到那几片叶子。
“还有鸟味。”他吸吸鼻子,像在闻很好闻的气味。
我也吸吸鼻子,一股在旷野中常能闻到的草木气息钻进鼻腔。我不知道鸟味是什么味儿。
“在林间过夜的鸟喜欢聚在一起,羽毛捂得热气腾腾的。黎明的时候,它们会抖动羽毛,抖掉露水和湿气。它们还会使劲地张开嘴,深深地呼吸,把浊气吐出来。”
我又向林子张望,希望看到一两只正在呼吸的鸟。但,什么也没有。
“鸟要开始唱歌了。”蛮子杨又说。
果然,林间传来几声鸟鸣。我诧异地看着他,觉得他有些诡异。
“这是鸟儿最快活的时候。”他继续往前走,脚步轻快。
此时的他一定跟鸟儿一样快活。
白鹭
天色渐渐亮起来。左边斜坡上的微甘菊在日光下显得活泼可爱,一朵一朵跳跃着,一直跳到河滩。蛮子杨小心地越过它们,走到河滩上。
河面很平很宽,铺成一片碧白的锦缎。水光的裂帛,织成晨光里的繁星。河边的水草,是它最柔软的舞姿。
河滩没有鸟。蛮子杨站在河滩上,迎着阳光,眯着眼睛,脸庞泛着红黑的光。
我说:“没有鸟呢!”
“有白鹭。”
我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又望望四周,不知道白鹭在哪儿。
九月的阳光并不温柔。我扯扯遮阳帽,脸庞依然有灼热感。
风在水面上游走,草在河边低吟,我还是觉得热。
沙子开始泛白,天空变得高远。
依旧没看见白鹭。
“没有白鹭呢!”我说。
“再等等。”他一动不动。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背,泛着浅灰色的光。
我的腿麻得不行,蹲了下来。
他还是一动不动,像一段灰色的树干。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漫长和无趣。
这时,拐弯处出现了两个小白点。我定睛一看,是白鹭!
我差点叫出声!
他终于动了,弯腰弓背,和摄像机粘连在一起。
眼前,一片河滩,两只白鹭,一个拍客,一部佳能。他们都不说话。
郭沫若说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果然,它们走在浅水滩里,像嵌在玻璃框里的诗行。一举手一投足自成韵脚,一轻颦一浅笑自生意境。
一只白鹭低头欣赏镜中的自己,长喙偶尔触碰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影子摇晃成一幅水墨画。
另一只忽然腾空而起,铁色的长喙、雪白的蓑毛、青色的脚,在空中划过一道浅浅的弧线,被云朵捡去修成柳叶眉。
蛮子杨快速把镜头对准天空,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咔咔咔”后,回过头对我憨笑。
眼前的人和鹭像极了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
我一时有些恍惚。
远处,红墙白砖高耸入云,车水马龙纵横交错,那是城市日常的喧嚣。而此时的我,却立在喧嚣之外的一隅,看莽草绞进沙土,看横枝削成瘦骨,看叶子一片一片连成如盛夏一般的初秋,看两只白鹭扶摇上青天。
流年飞转,最美不过白鹭飞过清波,留下秋日清响。
蛇雕
正午,我们啃了干面包,喝了半瓶矿泉水,算是解决了午餐。
蛮子杨扛起相机:“走,上山去。”
横坑的山依着水库,不远。各色的绿自山脚蔓延至山顶,繁茂而葱郁。
山路两旁植被婆娑,最多的是蕨草,一大片一大片铺在山间,密密斜斜地织成一段绿锦。小时候的我见到这样茂密的蕨草,是要高兴坏的——我定要在上面打好几个滚,撒各种野。
这熟悉的草木气息不经意间唤醒了沉睡的旧时光。
人间草木是有情的。
越往上走越艰难。我走得有些发颤,不知道蛮子杨扛着12斤重的相机是什么滋味。
终于走到山顶,小腿已经不愿听我使唤。我靠着斜坡,借得些许阴凉,闭上眼打盹。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嗦嗦的声音。侧目一看,一条绿色的长虫正在两米开外游走。我打了一个激灵——蛇!
这是一条竹叶青,大约一指粗,不到一米长,浑身泛着绿光。两只眼睛像两粒小红豆,夹着一点黑斑。细长的身体在扭动中蜿蜒,落叶在它身下沙沙作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担心它盯上我。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啼叫,一个灰色的影子不知从何处弹出来,直冲上空,又从天而降!
这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张开的翅膀足有一米宽,大有遮云蔽雾之势!
它奋力扇动翅膀,敏捷地绕过障碍物,极速俯冲到半空再转为滑翔,金色的眼睛与金色的脸颊汇成凌厉的光,刚劲的短喙紧紧闭合,似乎在为关键一击积蓄力量。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已飞至低空,锋利的爪子狠狠扑向竹叶青,妄图给它致命一击。
竹叶青在慌乱中钻进一个小树洞。
大鸟扑了个空,劲道十足的双脚在落叶间未作停留,又凌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奔赴高远之境。
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转瞬即逝!凌厉的劲风犹在耳!震落的枯叶犹在旁!
我目瞪口呆。
蛮子杨扛着相机抬着头在山路上跑,深一脚浅一脚,像只瘸腿骆驼。
突然,他一脚踩空,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我心里一紧,他却手舞足蹈地对我喊:“蛇雕!”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不明白他的兴奋点在哪儿。
“蛇雕!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却又怪他小题大作:“动物园里还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呢!”
“不不不,那不一样!”蛮子杨喘着粗气,“蛇雕在深圳消失很多年了!”
“那又如何?”
“那说明我们正站在一个极好的地方。”他一边得意地笑,一边有些费劲儿地站起来,屁股粘着黄泥,裤腿粘着细沙。
透过他的笑容俯瞰大地,青山绿水相绕,白叶黄花相衬,银滩旷野相连,的确是个好地方!
小翠
黄昏时分,我们立在横坑环城绿道上。
这里的喧闹是之前的山川河流所没有的。
欢腾的扶桑花,奔腾的单车,闹腾的声音,飞腾的风筝,在身边来来往往。
蛮子杨手里的庞然大物引吸了许多孩子的目光。他们围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身穿迷彩服的佳能600定,不时闯进镜头来。
蛮子杨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他既不调转方向,也不制止来者,就把镜头对准了那些好奇的眼睛、灿烂的笑脸,一脸的慈父笑。
远处有鸟飞过,他视而不见。
这还是那个在河滩上站成树干的人吗?
身旁的扶桑花开得一点儿也不含蓄,一朵红一朵白,一朵紫一朵粉,忽啦铺满两旁,点亮黄昏的盏盏花灯,如同那些孩童的笑脸。
暮色渐至,人影渐稀,四周复归宁静。
却下起了小雨。
蛮子杨赶紧抱住相机躲到一棵非洲楝下。
他护着镜头,我撑开小黑伞护着他。
正想说点什么,他朝我“嘘”一声,朝右边呶呶嘴。
噢,一只翠鸟。
它也是来避雨的。
它很小,只有两个手指头大小。长长的喙上有白色的不规则的细丝,头顶是蓝灰相间的羽毛,像孔雀翎。颈上悬着一撮白色的羽毛,与孔雀翎、黄锦缎连成一条七彩围巾。每一根羽毛有序地交织,每一种色彩有序地渐染。它的眼睛很黑很亮,就算在雨雾中,也能感受到它的干净与澄澈。
真是伸手可触的距离。
他把镜头对准了它,无声无息地跟它打了声招呼,又无声无息地转过身,站成了雕像。
我轻轻移动小黑伞,想为它撑起一小片晴空。蛮子杨朝我示意:“别动,别吓着它。”
我只好以倾斜的姿态与一只偶遇的翠鸟共赏一场秋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叶子微微地颤动着,若隐若现的凉气在林间生起,汇成一首安静的歌。
雨停了,小翠张开翅膀抖落水气,“啁”的一声,飞离了枝头,消失在视野。
我觉得那是深情的告别。
蛮子杨大笑:“不,它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
“天地辽阔,理你作甚?”
是啊,天地辽阔,它怎会在意这红尘羁绊?
互不打扰,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我又上了一课。
暮色苍茫,烟雨朦胧。
蛮子杨打开相机欣赏今日的收成,一脸的满足:“今天没白跑。”
“有白跑的时候吗?”
“嘿嘿,常有的事。拍鸟人的一天,99%在等, 1%在跟鸟拼手速。慢一秒,就可能再等一年。”
语气里并没有埋怨的味道。
“你看它们,多像君子。”蛮子杨看着镜头,眼里全是宠溺。
镜头里的白鹭正在静立远望,目光宁静,姿态优雅。
我笑着说:“那是因为它们遇见了君子杨。”
蛮子杨摇摇头:“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是因为它们遇见了君子城。”
我沉思半晌,点点头,此言极是。
后记:
蛮子杨,原名杨俊峰,龙华区外国语学校美术教师,视觉中国邀约摄影师。国家地理摄影大赛优秀奖、广东省及深圳市美术教师基本功大赛一等奖、市教师美术书法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近日,深圳市龙华教育和学习强国陆续推出短视频《多样的深圳鸟类》,蛮子杨是里头上百种鸟的拍摄者。
因为美得不可方物,便想探得根源。
交谈中得知他在拍鸟路上已行走了三年多,足迹遍布深圳每一个可以拍到鸟的地方。除却学艺练技之路的酸甜苦乐,他谈得更多的是人与鸟的相处方式以及这座城市给予鸟的保护与关爱。他说深圳这几年出现了越来越多像蛇雕、水雉、蓝喉蜂虎、须浮鸥这样的新品种,这意味着深圳的生态建设和生态环境都越来越好,他觉得这是最令人骄傲的事。他还特别提及深圳多个生态自然保护区的“爱林护鸟队”以及他们建立的“国际候鸟驿站”。在他看来,一座城市奋斗的姿态不只在于勇往直前、勇攀高峰,更在于保有一颗温良恭俭之心,用以保护这个妙趣横生的世界。
透过他的语言和镜头,我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种繁华。这里有山川河流的奔腾不息,有丘陵原野的低吟浅唱,有自然万物的生息繁衍。这里,有人策马扬鞭向前冲,也有人俯身守护一只鸟,任由它闲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