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刚才下去,太阳就已上来。初始的白光照亮四野,也照亮了小林的鸡圈。
圈里住着十来只鸡,都是每几个聚在一处,围着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它们都有自己的家。
这天,一只母鸡还在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身下有些异样。这将它惊醒,而后却近乎条件反射般地跳开了。于是晨光就打在那一颗颗鸡蛋上。伴随着“咔”一声清脆的响,一只小鸡拱开蛋壳,欢快地跳了出来。它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向那轮白日,从心里慢慢升起一股喜悦。
它喜欢朝阳,它沉醉朝阳。
它大口大口呼吸着,它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吸入空气什么的,它看着天空中四散的光,只觉得自己是在吸入那伟大存在的一部分。它感觉身体正在慢慢变化,到最后,似乎自己也成了那个伟大存在了。
但这一切都如梦般破碎了,父亲的鸣叫惊醒了它。于是它慌乱地向母亲奔去……
(二)
这天,是它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
它照常起得很早,只为看一看朝阳。
天空先亮起来,而后才从嘴内缓缓吐出一抹白。
它高昂起头,冲着天空鸣叫。它知道了朝阳,它喜欢朝阳,它沉醉朝阳。它知道了从前自己仰望天空看见的是光,也知道了从前自己大口吸入的并不是光。但它仍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它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光越来越充盈——它感到自己就要成光——它感到自己就是光。
然而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他从母亲的身下掏出了几颗蛋,又直起身,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鸡群。
又要来了。它心说。半年前大伯挺起脖子英勇赴死的场面到现在它还记忆犹新,还有那剥皮、分尸的残忍画面也深深刻进了它的脑子里。它恨死了这个男人。它要杀了他。它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想法,它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它像大伯那天那英勇的身姿一样,飞身跃起,用自己尖利的喙,深深刺进那男人的脖颈,最后身披鲜血凝成的披风,解放全鸡圈。今天,它准备付诸行动。或许光赐予了它勇气。
父母这时都已经醒了,全圈的鸡都醒了。都紧绷地偷瞄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它蓄势待发,正要奇袭时却被父亲摁住了。
“你要干什么?”父亲问它。
它答:“杀了他,就像他杀了我们一样。”
“回去。”父亲低声说。
它同样低声地问:“为什么?”
父亲压着嗓子:“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爹!快回去!”父亲焦急地用喙啄它,但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会死的!别让他注意到我们这。”
“可别的鸡……”
“别管别的鸡了,自顾还无暇呢!你想把我和你娘都害死吗?”
“我不想,可是……”
“不想就闭嘴!低头!”
它低头了。它无法不听父亲的话。
于是便又有一只鸡死了。那是一只母鸡,已经很老了。在圈里是很受尊敬的一位老母鸡,老母鸡对它很好,它也很爱老母鸡。但它始终低着头,老母鸡被抓走时它的父亲也不许它抬头。因此它在放血的时候才在对面厨房前的盆里看到老母鸡那张沧桑但却可爱的老脸,但已然凝固,再无一处呼吸的地方。
它对父亲大喊:“那是老母鸡!”
“你冲我喊什么?我难道不知道吗?我能做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命!还想着救别人?自己还活着就不错了!”
“我刚才明明能杀死他!”
“你能个屁!”父亲狰狞地说,“你才多大?你有过什么战斗经验?你的莽撞只会让你白白送死,还可能会牵连我们!”
它愤怒了:“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莽撞?”
“就凭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我养着你,我从小看你长大!”父亲狰狞的脸上此刻又露出一抹冷笑,“我还不知道你?能耐没有却自命不凡,天天起的比谁都早,干的却净是些屁用没有的事情——晒太阳,天天早起就是为了晒太阳玩!就这样你能有什么本事?还杀人?你可别逗我了。”
“……你了解我?”
它如鲠在喉,有许多难听的话想要说出来,就像父亲对它说的这些难听话一样。它觉得父亲并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甚至在一些方面还不如自己,它也可以像父亲攻击它那样攻击父亲,有很多的缺点可供攻击,甚至可以比父亲攻击自己还要多。可因为对方是父亲,它不能说,也不敢说,只能一句又一句地咽回去。
“我难道不了解你?你心里比我更清楚。”父亲的语气逐渐变得温和,“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圈里待着,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有错的。听话,儿子。”
它盯着父亲,不知道眼前的这只老公鸡为何如此自信。但是它决心不再争辩,它转过身,抬头看向太阳,再次开始鸣叫。
一分钟,两分钟……父亲和母亲都开始慌张,想用翅膀堵住他的嘴,可是没有用。它们能按住它的身体,但是堵不住它的嘴。就这样一直叫了十分钟。
它把小林全家的人都吵醒了,都打开窗户问小林怎么回事。小林此时正在剁鸡,一听这鞭炮似的一连串质问,刀都没放下,就连忙跑到鸡圈查看情况。
小林口中先是发出一声驱赶鸡常用的恐吓,随后又呵斥说:“叫什么叫,住口!”
但它仍旧没停。而再看它的父母,仍旧拼命地在扑打翅膀,父亲甚至开始用喙啄它。
它黄澄的羽毛上开始渗出鲜血,但它依旧没停。
“别叫了!再叫把你也砍了!”小林气急败坏,又走近了几步,举起刀想吓唬住它。
它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跃起,直扑小林而去。小林一时气急,露了破绽,又遇突发情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到再回过神来时,那只鸡已到了面前。小林急忙挥刀去挡。刀背打在鸡的身上,使它横飞出去,但它的喙却划在了他的另一只手臂上,拉开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隐约见得白骨。
剧痛在几秒后才袭来。小林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拿起刀,要用最残忍的方式了结它。
——2022.3.14于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