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出生的时候,脸上有巴掌大的暗紫色胎记,从眉毛下顺延到腮帮,甚至连左眼球都是淡紫色的。因此,别人从不叫她大名,都直呼她“花脸”。
生活在自然而又落后的小村庄里的花脸,因为害怕别人嘲笑,只念了小学。从小就知道割草、种玉米、插秧、锄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慢慢高大了。
村东头的小踩柱子今年刚五岁,他喜欢拽小路旁的狗尾巴草玩。花脸见了,凑了过去,说:“踩柱,姐姐还会编小猫,你要不要看看?”
踩柱忽闪着大又圆的眼睛说:“我也要编小猫。”
花脸对准草茎,拽下几根狗尾巴草,灵巧地编了几下,一个毛茸茸的绿猫像变魔术一般呈现在踩柱的眼前。
他拍拍肉乎乎的小手:“姐姐,好厉害。”
刚接过绿猫,踩柱哇哇大哭:“疼!疼!哇哇……”
花脸低头一看,一只蚂蚁趴在他的小腿上。
她刚捏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踩柱妈上来就是一个白眼:“那么大的丫头,吓唬小孩子,整天像个怪物一样,头发留那么长,盖住半张脸,好像头发吃了脸一样。”
踩柱妈抱起孩子就走,嘴里还不住地念念叨叨。
“真晦气!”
夏日的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花脸弓着腰在豆地割草。
书记家的二顺子特别调皮。他拿着一个大石头要向一只癞蛤蟆扔去。
花脸放下镰刀跑过来,夺下石头,说:“不能扔,蛤蟆会生气。”
二顺子手指着她说:“丑八怪!老巫婆!你管我扔什么,多管闲事,我扔的是你们家的蛤蟆吗?是不是因为它是你的同类?”
花脸感觉羞极了,闭上了嘴巴,默默离开了。
端午节的时候,妈妈给玉儿买了新衣服。玉儿穿上了,看上去真好看。妈妈说:“玉儿已经初二了,知道漂亮了,而你不一样,你整天待在家里,不用出门,干农活不需要新衣服,你隔壁婶子给的旧衣服已经够穿了。”
也许,妈妈说的是对的吧!她总是这样想。
玉儿的青春期到了,她总是很烦躁。
“说!我的日记是不是你翻的?为什么里面的照片掉下来了?”
花脸解释:“不是,玉儿,我扫地的时候,不小心……”
“你存心的吧!没有给你买过新衣服你嫉妒是吧?就你这张脸,穿上也是一样的效果。”玉儿死死揪住她的头发不放。
“玉儿,你松手。”
“偏不!你全身就这头发最值钱,因为它能盖住你的丑!今天,我要毁掉它……”
爸爸进来了,看到头发凌乱不堪的花脸,捂着脸痛哭。他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吼了一句:“花脸,你不要打扰玉儿学习,地里的玉米棒能掰了,赶紧干活去吧。”
妈妈曾对她说过,女孩子丑点不愁嫁人,世上只有光棍,从来没有剩女人的。这近乎催眠式的话语是在安慰她,虽然没有什么文化,没有梦想,而且一无所长,但是却会有个男人最终会收了她。
那天王大喜提着一桶油来提亲了,他咧嘴笑道:“玉儿妈,花脸现在也不小了,该到出嫁的年龄了,我们临村的陈瘸子虽然年龄大了点,不能下地干活,但人倒也老实,你看能不能让两个人处处?”
玉儿抢着说道:“快把她嫁了吧,每天和她睡在一起,她也不说话,我看着特别烦,她竟然偷偷翻我书、看我日记,我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
花脸哭着一路小跑来到芦苇荡前。这里只有芦苇,没有嘲笑,可以尽情地大哭,没有人知道。
奶奶曾对她说过:“这芦苇荡可大了,后面有一片神秘的花园,那里全是花,很漂亮的花。”
“有多漂亮?”她问。
奶奶摸着她的头说:“像你一样漂亮的花!”
她停止哭泣,放眼望去,青色凝固在视野里,却又仿佛无止息地在流动。跃动的青色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一种近乎执拗的念头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大脑。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她不断地对自己说。
她疯狂地拨开芦苇,向前一直走去。
许久许久,再抬头已没了方向。芦苇荡大得连呼喊声都会被淹没在风里。芦苇哗哗的笑声如残忍的催命钟声。一刹那,恍如隔世,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要如何继续。
她向身后看去,走过的路一瞬间被莫名的风刮走了,前方的路同样会在未来的瞬间被青色的梢头关闭。身旁的芦苇一人多高,俯着头讥讽她的莽撞,她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每每选定一个方向都像是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可是正确的方向又在哪儿呢?
她捂脸大哭,明明是温柔的风,温柔的水,温柔的芦苇,可现在看来都温柔得狰狞。
她无济于事哭了半天,用力睁开干涩的双眼,痴痴地望着天。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见证天空有浅及深的变化过程。深远的湛蓝被晚霞和成绛紫又渐次沉没为干冷的墨,夜风划过脊背将寒意植入大脑镌入骨髓,身旁的芦苇嚣张的青色也渐渐安定下来,望着满天冷冽的星光,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决定是那么莽撞、那么无能为力。
她一直在原地打转,旁边的芦苇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卧病在床的奶奶。
“你不怕脏不怕累给奶奶洗澡,她们都躲得远远的,多亏了你,孩子啊。”奶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回去,奶奶需要我。”
“救命……救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风突然很大,芦苇扭动着腰肢。她循声望去。
大概有人跃进了这绿色的淤泥里,无法脱身。
花脸轻轻地拨开了芦苇,看到了那个精疲力尽的男孩——二顺子。
他曾经用石子扔她:“你个丑八怪!多管闲事,我捉的是你们家的蛤蟆吗?是不是因为它是你的同类?”
这句话来回在她脑中回荡。
他气若游丝地说:“救……救我……卡子告诉我这里能捉到泥鳅……”
花脸靠近他,缓缓地伸出手,说:“来,抓住!”
二顺子使出浑身力量拉住花脸的手,使劲挣脱那淤泥。
一、二、三。
“扑通!”一声,她也一同掉进了深深的淤泥里。
救援越来越难了,她拼了命地推着二顺子,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他推到岸上。
近了近了,近了近了。
二顺子得救了。
但是她的身体却越陷越深。
花脸笑了,笑得很轻。她说:“顺着来的路,回去吧,让……让……大人们来救我。”
他点点头,跌跌撞撞向来的方向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无边的绝望慢慢向她涌来。
世界在推倒,打乱,重建,清理中渐渐失去了它该有的温情。
黎明已不请自来,太阳重现了。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她吃力地试图向前爬,挪开那几乎为零的距离,双手试图抓住那个叫救命稻草的东西。
但是……她的手终究还是空空的。
渐渐地她嗅到了淤泥的腥味,隐隐约约感觉到太阳的最后一丝温热在她的侧脸消散。
她竭力地睁眼望去,一片青色茫茫无边。然后,她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朦胧中,她好像看到一片无际的花海朝着地平线的方向伸展。
依稀还听到人的哭喊声:“孩子,你心脏不好,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啊?”
一时间,声音混杂。
“姐!呜呜呜呜……”
“可惜了,这孩子!要不是那块胎记,长得挺俊的。”
二顺子的声音:“英子姐,你醒醒啊!呜呜呜呜……”
英子?原来英子是花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