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完国庆长假后最漫长的一周,我像被放出樊笼的鸟儿,来不及回应门卫的招呼,一脚油门踩到底,驾车冲出单位那混凝土结构的围墙,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汽车如小甲虫般在连绵的崇山峻岭的缝隙间穿行,狭长如丝带的天空如在哈哈镜里漂移,那一抹湛蓝几乎要掉下来撞到挡风玻璃上,犹如孩童的瞳仁清澈、明亮而干净。不知是谁打翻了天宫的颜料桶,给层峦叠嶂的山峰涂抹上了五颜六色,黄的金灿,红的赤烈,绿的青翠,各色相间,相互映照,似五彩霞光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又如一幅幅五彩缤纷的油画依次展开,让人目不暇接。
驶出山谷,八百里秦川豁然开朗,远处的秦岭山脉如出浴的仙子,被包裹在如纱的云山雾海里,忽隐忽现。关中环线公路宽敞而平坦,公路两旁的苹果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灯笼似的苹果,红里透白,白里泛红,如同少女羞怯的脸庞,散发着诱人的果香。看到这丰收的景象,我却皱起了眉头,忐忑不安了起来。
回家前妻子就打电话来,说今年秋天雨水多,必须趁天晴将成熟的苹果摘回来卖掉。我们家地处丘陵山地,早晚温差大,日照时间长,特殊的地理环境使生长在这里的红富士苹果个大形正、色泽鲜艳、光洁度好、酸甜适中、香脆可口。每当苹果成熟后,各地的客商就会蜂拥而至,可是提起卖苹果大家却都愁云满面,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离我们家三公里处有一个晁留村,多年来沿公路两边形成了一个收购苹果的小市场,方圆十里八村的苹果都是集中在这里交售。
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号召发展多种经营,根据专家推荐,调研邻省经验,栽植苹果成了我们摆脱贫穷,发家致富的首要选择。于是政府补贴,动员全民,并举办多期培训班,教大家科学栽植苹果技术。苹果树很快就大面积栽植了,可是我们地处半山区,缺乏灌溉设施,人蓄用水都很紧张,根本没有多余的水来浇灌苹果树。每年春灌和冬灌时,有牛的人家,套起牛车,装上水桶,到几里外有灌溉设施的邻村水渠里拉水浇灌。尽管我们家买不起牛,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苹果树受旱,我和妻子就用架子车装上水桶去拉水。去的时候是下坡,一路小跑就到了,回来时重车全是上坡,拉车的绳勒得我的肩膀一片血红,汗水沿发梢滴到地上一摔八瓣,砸入厚厚的尘土,留下了滴滴印记。三年后,好不容易盼来了苹果树挂果,却不知道到哪儿去卖,只好将苹果存入土窖。整个冬天,我每天都要将苹果装入竹筐,用自行车驮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摆地摊卖。2002年,政府招商引资,家乡落户了一家外资企业,宽敞的柏油路修到了家门口,家乡终于和外界接上了轨。交通的便利,招来了各地商贩,在苹果种植中心的晁留村云集。
晁留村民发现了商机,用房屋迅速占领了公路两侧,尽管存在严重的交通安全隐患,却给苹果客商和果农卖苹果带来了便利。每年十月份是红富士成熟的季节,十里八乡的果农都会将自家的苹果拉到这里来卖,各家客商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架子车、三轮车、摩的、拖拉机里装满了红彤彤的苹果,色泽鲜艳,大小一致,一个个苹果就像一张张红润润的娃娃脸,趴在箱子的边沿向外好奇地张望。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夹杂着过路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异常。
客商来到晁留村,首选租用公路两边的农户家,由农户给客商管吃管住,提供苹果临时存放场地,最后客商按照收苹果的吨位给农户抽租赁费。因此,被租的农户都把客商当作财神爷供着。他们改变了祖祖辈辈吃饭不离面条的饮食习惯,学着南方人炒几道肉菜吃大米饭,还要给客商拿出自家珍藏的西凤酒润润喉,生怕怠慢了,财神来年去了别人家。一季下来,大都能挣个三万、五万的,比在外打工强多了。而验收苹果的技术员一般都是客商雇用房东来兼任,房东为了巴结客商,严格执行客商定的原则,一丝不苟地验收苹果,因此而得罪了邻里乡党。被大家骂作是“汉奸”。
最可气的就是这些“汉奸们”,经常帮着客商坑骗果农。为了卖苹果,果农们辛辛苦苦将自家苹果运到这里,好不容易排队到了跟前,“汉奸们”拿出客商提供的坑人纸箱,开始检验苹果。明明好好的一个苹果,他们却瞪大了眼珠子,像慢镜头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地转动,哪怕寻找到针尖大的瑕疵,也会令他们惊喜不已,夸张地叫喊出来,故意让在一旁不断巡视和砍价的客商听到,显示出自己的无限忠诚,然后毫不留情地扔到下检的箱子里。看得人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好想揍他们,有人忍不住就骂:“忠实的像条狗,收完苹果人家就把你领走了。”最残忍的是,一架子车苹果卖下来,成品果不到一半。有人仰面叹息,有人开口大骂,有人默默无语。遇到脾气不好的人一生气拉着苹果扭头就回家,不卖了!回家生一夜闷气,第二天还得拉来,继续忍气吞声任人宰割。
由于苹果市场被设置到了公路上,导致交通严重拥堵。这时候,外资企业就会雇用晁留村的牛人们维持秩序,保障进出企业的运输车辆畅通。牛人们拿起自制的小红旗,胳膊戴上红袖章,嘴里吹着哨子,公路两头各两人,中间路段两人,六人为一组,疏导交通。遇到不听指挥的司机,他们仗着当地人的优势,对其拳打脚踢,然后像模像样的用收款收据开罚款单。罚单上只有钱数,其他没有,不交钱者再打,吓得过往的司机在经过这一路段时,小心翼翼,谨慎驾驶,乖乖地听从指挥,不敢插队乱来。
想到这儿,我的头皮都发麻,回家愉悦的心情一下子跑到爪哇国去了。说实话,我宁可干世界上最繁重的活也不愿意去卖苹果。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如锦似缎铺满了西天,流金溢彩,整齐有序的苹果树一面像被涂上了火红的油漆,红红的苹果被镶上了一圈金边,一面却影影绰绰。路过晁留村时,我意外地发现往年人声鼎沸,拥挤非凡的公路市场竟然门可罗雀,只有几家门前有零星的果农在卖苹果,大部分客商早早地打开门前的灯,站在公路上东瞅西望,似乎在等什么人。这是往年苹果收完后拼车时才有的景象呀,难道说我回来晚了,苹果已经卖完了?不可能呀,在回家的途中,我明明看见苹果树上还是硕果累累呀。
我疑惑地开车进了村子,将车停到家门口,看见自家大门口的灯也亮着,妻子在院子里支起一台电子台秤,正在给装好的苹果箱过秤,院中央已经整整齐齐摞了小山似的苹果箱。
我惊奇地问:“咱们家也有商贩?”
妻子头也没抬就给我安排:“什么商贩?赶紧帮忙填写单子。”
“填什么单子?”我惊讶地问。
“快递单呀。”妻子看着磅秤对我说,“咱们村今年在网上卖苹果都卖疯了。”
“网上?”我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呀。网上一公斤可以卖到十几块钱,晁留村的商贩收购价才四块,没人给他们卖了。”妻子说到这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咱们受够他们的欺负了,是互联网把咱们给解放了,咱的苹果咱做主喽。”接着妻子又问我“你知道咱院子里苹果是谁家的吗?”
“院子里的苹果不是咱家的?”我再次惊奇了。
“咱家的苹果我前天就卖完了,这些苹果是三婶和二爷家的。他们不会上网,都卖给我,我在网上再卖。”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往年自己家都卖不完,今年竟然还买别人的?
“我一箱子可以赚十块钱呢!”妻子一边自豪地说一边给我拿来一沓子空白快递单,然后打开手机,一长溜顾客的信息塞满了屏幕,“你照着顾客信息帮我填单子,明早还要发货呢。”
填写完发货的单子,我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感觉似乎还在梦里,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走出了家门。
村子家家门前亮起了灯,女人填写单子,男人装箱过秤,小孩子在灯光下追逐打闹,惹得小狗们也追着跑。乡亲们相互打招呼声和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
过去寂静的小山村如同集市般地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