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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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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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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窑洞

对门五叔今天新房上大梁,亲戚朋友和乡亲们纷纷前来祝贺,鞭炮从早上到晌午响了个不停,街道被铺上厚厚一层五颜六色炸碎的纸屑,走到上面软乎乎的。

  五叔请来了服务队,在宽敞的街道搭棚请客。村里家家随礼,所有在家人员都来坐席,热闹异常。坐在上座须发皆白的老父亲看着五叔即将建成的小洋楼,感慨地说:“娶媳妇盖房,花钱没王。咱农民把挣来的钱都用在了盖房子、给娃娶媳妇上了,我这辈子修建了整整五院庄基,把力出尽了……”

  父亲姊妹六人,行二,上头是伯父,下面是四位叔叔和年龄最小的姑姑。爷爷早年去世,是父亲和伯父将几位叔叔和姑姑拉扯成人。六十年代,生活困难,兄弟五人商议,与其绑在一起饿死还不如分家另过,各显其能,自己养活自家的婆娘和娃。

  老屋七间瓦房,两间厨房,分家会议决定老大老二住老屋,老三、老四、老五搬出去另立门户。临搬时,父亲却主动要求搬出去住,让老大和老三住老屋。因为三叔在云南参加过中印战争,受伤后复员回家的,比四叔、五叔结婚还晚,父亲因此提出自己搬出去住。

  分家前,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在村西最高的土崖前,奋战了几个月,用撅头挖了两院庄基,一个院子打了三孔窑洞,另一院子两孔。四叔搬到两孔窑洞的院子,三孔窑洞分给了五叔。由于父亲临时提出搬出来住,经大伯拍板,从五叔家分出一孔窑洞给我们住。尽管五叔心里不美气,但也不好说什么。父母亲带上哥哥姐姐和分给我们的一个水瓮、五斗小麦、五双碗筷搬出了老屋,挤到这孔窑洞里。

  父亲本身是木匠,在窑洞里盘(建造)了一个锅连炕,在窑洞的侧面给大姐挖了一个小窑洞,父母和哥哥、二姐住大炕,大姐住在自己的小闺窑里,幸亏我当时还没出生。

  没住多久,两家的孩子在一个院子玩耍,难免发生磕磕碰碰,而且两家人进出一个大门,有好多的不合适。尽管是亲兄弟,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美气。父亲不愿因此而伤了兄弟和气,就和五叔商议,还是我们搬出去。五叔嘴里客套着,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但父亲也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五叔帮自己打窑洞,窑洞打成后,把我们现在住的窑洞送给五叔,这窑洞分家时给我们抵三间瓦房呢!这让身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五叔很不情愿,他推说革委会事多,抽不开身,如果父亲一个人干不了,可以不搬。父亲一生气,决定自己一个人打窑洞。

  大西北的祖先们利用黄土高原的优势,打几孔窑洞安家立业的传统一直传承了下来。窑洞成本低廉,冬暖夏凉,只要舍得力气,打几孔窑洞安置一家大小,甚至几代人都可以住下去。为了早日打好窑洞,父亲暂时停下了自己的木匠活,揽来队上放羊的活路。于是,停课造反的哥哥被父亲拦在了家,不许哥哥去串联,留在家里给队上放羊,把他腾出来,好打窑洞。哥哥眼泪巴巴的看着红卫兵们喊着口号,背上行囊,浩浩荡荡地串联造反去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整日吆着羊群,爬到乔山之巅,躺在枯黄的草坡上,嘴里含着苦涩的草茎,看着天上飞来飞去如羊毛似的白云,想象着红卫兵队伍在神圣的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接见的动人场面,幻想着自己要是也在那狂热的队伍里该有多好,说不定还能握到毛主席那温暖的大手呢!哥哥不时地瞅瞅身边吃草的羊群,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风吹草动的树林。既然无法去串联,就要随时做好与身边最大的敌人——饿狼搏斗的准备,要像“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样,保护好羊群,不让队里财产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失。每当夜幕降临时,哥哥总是要背上一大捆比自己的身材大好几倍的柴禾,摇摇晃晃地吆上群羊回家。

  父亲在紧挨着四叔家近两丈高的土崖上,用石灰面勾勒出一个约半亩大的正方形,他要在这古老的黄土崖上,生生地抠出个四合院,然后再凿出几孔窑洞来。三十七岁的父亲在生活异常困难的年代,勒紧裤腰带,浑身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充满了使不完的劲;他又像老愚公一样,挥舞着银光闪闪的撅头,挖向厚重的黄土地。

  夕阳西下,硕大的太阳如同红彤彤的柿子,颤巍巍地滑向西山,它不忍看到父亲拼命般的挖土,只盼着早早回家睡觉,眼不见心不乱。善良的彩霞姑娘将最后一抹亮光留给了舞动撅头的父亲。银盘似的月亮趁着最后一抹夕阳攀上了东山顶,急急地跃到中天。如银的月光洒在父亲的灰头土脸上,洒在被汗水冲刷出的一道道沟渠和几乎扭曲的父亲的脸庞;晶莹的汗珠在父亲的光膀子上一溜溜滑落,重重地砸在了脚下的黄土地上,溅起一圈儿尘土。寂寥的夜晚,传来不知名的动物高高低低的鸣叫声,草丛里不时地“扑棱棱”飞出惊恐的野鸟,同时回响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撅头挖在土崖上的撞击声和独轮车的轱辘声。月亮像个调皮的小孩似的,紧紧跟在父亲的身旁,静悄悄地为父亲照耀着寂静的土路。一朵棉絮般的白云紧紧地依偎着月亮,不离不弃,与孤独的月亮为伴。多情的月光好想为父亲再多照一会儿光亮,无奈地球无情的自转,将父亲推到了凌晨的黑暗中。“喔喔喔”,鸡叫三遍了,困乏的父亲和衣倒在了半成品的窑洞里,在黑暗的夜空里沉沉地睡去。

  当早成第一缕阳光穿过乾陵的山头,照耀在父亲红堂堂的脸庞时,精神焕发的父亲已经开挖了约莫半个时辰了。村里人戏谑父亲是三十晚上撵月亮,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打心底里佩服父亲的顽强和执着。

  经过一个多月不分昼夜的挖凿,三孔崭新的窑洞被父亲打了出来。窑洞打好后,就要用二指宽的撅头(我们称之为“线撅”)铣窑,整个窑洞的墙壁上布满了排列整齐的线条。父亲利用晾窑的机会,又马不停蹄地用黄土打胡基(土坯)晾晒,再用干透了的胡基将窑门箍好,等窑洞晾干之后,就要用黄土和铡碎的麦草和成泥巴来泥窑。泥窑至少泥两层,粗泥一层,沙泥一层,泥好的窑壁光滑而平顺。最后再安装上他亲手制作的花格子黑漆红边子的门窗,就算大功告成了。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哥哥姐姐们欢呼雀跃,我也不失时机的出生在父亲新打的窑洞里,为自己占领一席之地。

  父亲的窑洞没有就此打住。当年分家时,奶奶跟着三叔过,看到父亲打了三孔新窑洞,不知为什么,奶奶非要跟着我们一起生活。父亲二话没说,利用六个晚上加班,又给奶奶打了一孔窑洞,直到奶奶去世都一直住在父亲给她打的窑洞里。

  我们家盖新房时已经到了七十年代,眼瞅着哥哥姐姐们都已长大成人,父亲意识到该给家里盖房子了,谁也不愿意把自家的闺女嫁到窑洞里,最起码也要有一边倒的偏厦房。

  父亲带上自己的徒弟,上山割回葛条,编织成笆席备用,再打十摞胡基(土坯)进行晾晒。一摞胡基五层,每层一百个,十摞就是五千个!这每一块胡基里,都渗透着父亲辛劳的汗水啊!打胡基是个技巧活,首先要找个比较潮湿的地方,如果干旱就要用水浇出一块儿地来。打胡基时,先找一块长约80公分,宽60公分的青石板,在青石板上放上木制的模子。打胡基前,要在模子底撒上一层炕灰,再将潮湿的黄土装进模子,然后人跳上去用双脚踩实,再用下大上小呈圆锥形的青石锤子,转圈儿击打模子里的黄土,打一下转一下锤面,打瓷实了,胡基面儿光亮如镜。最后再取下模子,搬起胡基放到摞子上晾晒,晒干后的胡基硬如砖块,乡下人就是用胡基代替砖头垒房子。所有原材料准备就好后,父亲就在我们家的前院,花了300多元钱,盖起了三间亮堂堂的偏厦瓦房,其骄傲程度不亚于现在的小洋楼。

  直到九十年代村里统一搬迁,我们才告别了窑洞,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农村。一行行一砖到顶的钢筋混凝土小洋楼拔地而起,玻璃窗子玻璃门映照着村民们幸福的笑脸;两行雪松如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站立在街道的两旁,欢迎着四方来客,十几米宽的水泥街道里,时时回响起村民们欢快的歌声。到了晚上,我们再也不用撵着月亮干活了,明亮的路灯照亮了漂亮的村庄。女人们在路灯下跳起了激越的广场舞,孩子们你追我赶欢笑着游戏,老人们看着这一切,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

  夏收后的田野依然是那么的迷人,收割后的麦田闪耀着明亮的麦茬,犹如刚刚分娩的孕妇,幸福而满足地分享着丰收的喜悦;果园里的苹果树,一个个像圣诞树似的,全身挂满了丰收在望的果袋;一旁即将出票的早玉米,如邻家小女初长成,亭亭玉立在蓝天白云下,在微风的鼓动下,摆动起宽大的叶子,犹如跳起来的绿色广场舞;不知名的小虫儿在草丛里,为青青的玉米伴唱,吟唱着亘古不变的动人的歌谣。

  年过九十的老父亲,沿着新修的水泥生产路,又一次来到了早已被复垦的老庄子。那一孔孔窑洞依稀犹存,年轻时的父亲在金黄的夕阳下挥舞着银光闪闪的撅头,推着独轮车跑在乡村的小道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厚厚的尘埃里。那一道道银光照射在父亲那古铜色的脸膛上,照射在父亲那丝丝缕缕如烟的情怀里,它穿越黑漆红边的窗棂,永远地照射着父亲的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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