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空上,太阳像悬着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麦田里,成熟的麦子挺着沉甸甸的腰杆,在偶尔袭来的微风中摇摆着,像金色的海浪此起彼伏。远处不时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用乡亲们的话来说,熟麦的天气爷婆(太阳)越灿火越好,麦子才能熟好。农人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而我却喜忧参半,愁眉不展。
我的愁绪是从麦子泛黄的时候就开始的。每年夏收结束后,我都得顶着高温去捡拾麦草。
别人不拾麦草可以,我却不行。父母睡了一辈子热炕,年纪大了,越发怕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烧炕,九十二岁高龄的父亲尤其执拗。国家给农民免费发放了电褥子,父亲却说睡在上面全身发硬,睡在柴火烧的土炕上,身体活泛舒坦。他还说,把炕烧热,整个房子都暖和,电褥子只是身子下面热,房子里就像冰窖,胳膊腿都不敢伸出去。听了父亲的话,我立刻找人给他们卧室的墙上安装了电热板,他却嫌费电,常常是我前脚刚走他在后面就拔掉了插头,搞得我哭笑不得,心想,人一辈子活过九十岁真的不容易,就由着他的性子吧。
烧炕的柴火主要来源于捡拾的麦草。可是,新式收割机都带有粉碎机,麦草直接被粉碎成沫,抛洒在地里当成了肥料。去年三夏期间,我跑遍周边几个村子的麦田,捡、搂、扫了几十亩的麦草,勉强凑够父母一年烧炕用,却没想到被一把意外之火烧了个精光。秋天时,我只好到荒郊野外割柴禾,讨要乡亲们遗弃的玉米杆,才使父母度过了寒冷的冬天。愁归愁,夏收后我还得去捡拾麦草。
村口浓荫下乘凉的乡亲们见我要去拾麦草,热心地推荐哪片地里的麦草长,哪片地里的麦草厚。其实,割麦子时我就留了个心眼,央求割麦师傅将粉碎机上的皮带卸掉,麦草不经过粉碎,既长又厚实,容易捡拾。
太阳当空照,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地间犹如烧红的炉膛,我额前的汗珠滴落在火烫的土地上,在厚厚的尘土里“滋滋啦啦”地冒着白气。
布谷鸟躲在浓密的树荫里,看着偌大田地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挥舞着铁杈,懒洋洋地从嗓子里挤出“布谷——布谷”的声调,似乎在提醒该播种秋作物了。我心想,这只傻鸟,也不看看干旱得能着火,咋播种呀?
白森森的麦茬刀削剑劈似地直挺挺站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如无数把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时不时地刺中我的小腿,一行行血珠和着汗水顺着脚脖往下流淌。小溪似的汗水从我草帽下的额头上不断地涌出,不时地迷住了双眼,酸辣的疼痛使得我不得不用裸露的胳膊不断地擦拭,不大一会儿,整个人就像从河里捞上来似的湿透了。
如刀的麦茬无情的一遍又一遍地刺伤着我的小腿和脚腕,叠加的伤口痛并痒着,我的心脏随着这痛感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痉挛。我根本无暇顾及,顺着割麦机抛下的一溜溜麦草机械地舞动着铁杈,将一行行麦草搭成一个个小山似的垛子。气温在不断地攀升,像牛一样喘着粗气的我,嗓子眼如在喷火,似乎要将刚捡起来的麦草点燃。我无望地望了望绿树掩映的村庄,使劲地咽了口粘唾液,多想一头扎入水缸,痛痛快快地凉快一下。看着眼前还未捡拾的麦草,再看看偌大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影,暗自后悔忘记了带水,只能咬咬牙加快步伐,祈祷着千万不要中暑。
当我终于将满满的一车麦草运回家时,手拄拐杖的八婆一脸的慈祥和心疼,“这娃瓜的,这么热的天,趁火色呢?早上稍微起来早点,趁天凉拾么。”
八婆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是呀,天气预报又没雨,早上五点左右天就大亮了,趁凉捡拾,集中运回,再找个阴凉天摊碾摞成垛多好呀!
于是,连续三个凌晨的早起,使我捡拾了五十多堆麦草,远远望去,犹如古战场上的军营,满地都是金黄色大帐,而我,犹如巡视在军营里的大将军,骄傲而自豪。
看着这些蒙古包似的麦草,我既兴奋又发愁。兴奋的是父母终于又有烧炕的柴禾了;忧愁的是我一个人如何将这么多的麦草运回去。
天气预报周末是阴天,我提前约好在城里带孙子的妻子回家帮我运麦草。
周六早上的五点,老天果然阴沉着脸。清凉的风带动着薄纱似的云雾,贴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似乎吹一口气就能掉下一片云彩来。我心里一阵紧张,担心万一下雨就无法运麦草了,可天气预报明明说只是阴天呀!
来不及洗脸刷牙,更来不及吃早餐,我急忙驾驶借来的三轮车,和妻子来到地里装麦草。麦草在碾压之前全部是管状,特别光滑,加之干旱,干燥而易断裂。妻子手持铁杈站在车厢,我背靠车厢,用铁杈插起一大团麦草,双手紧握杈柄,一猫腰,麦草轻松地越过头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车厢的正中央。这种方法叫做扔背杈,扔麦草的手法分为面杈、背杈、正杈和反杈。面杈,就是面对着车厢装麦草。这种方法在麦草装得比较低的时候使用比较轻松,缺点是遇风会被灌一身的草屑,浑身痒痒;持杈人如果是右撇,顺着车厢站立,面对车头,适合使用正杈法(左撇反之),这种方法不好控制成团的麦草,扔麦草易成“稀屎杈”,抛撒得满地都是;如果是左撇,适合使用反杈法。面向车尾(右撇反之),反方向扔麦草,大部分人喜欢用这种方法,有劲能使上。而装麦草更是个技术活,四周装得太出格了,容易整块掉落,更不能装偏,易整厢垮塌。连续多年的装麦草,使妻子练就了一套娴熟的装车技术,基本上不用绳子捆绑就能安全地运回家。
才装了五大堆麦草,车子就装满了,车厢上的麦草形成了一个移动的草垛子。
“有点上悬,我下来吧?”妻子站在车顶对我说。
“不要下来,你坐在上面还能将麦草压住。”我没同意她下来,“我开慢点,不会有事的。”
我挂上一档,慢慢地驶离麦田,地头与水泥路结合处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土坎,我心中一慌,本该减速却加了一脚油,万幸的是,车子只是晃了晃,紧接着就很平稳地上路了。到了家门口,我下车冲着车顶喊:“到站了,下车!”车上却无人应答,又喊了两声,还是无人回应。我跳起来朝车顶看,没人。心中一凛,人呢?
我立即将麦草胡乱地卸下,开起三轮车就往地里跑,心种一遍遍祈祷,“千万不敢出事啊!”。同时又幻想,妻子只是顺着麦草溜下车了,没有摔伤。几年前邻村有人拾麦草,将自家女人从车顶摔下来,成了植物人。一想到这儿,我心里更是慌乱了。
远远的就看见妻子坐在地头揉肩膀,我紧张的心总算放下了。赶紧跑过去问长问短,万幸的是妻子只是摔疼了肩膀和一根脚趾头,想想都后怕,再也不敢让她坐在车顶压麦草了。
第一天运回五车麦草,摊在街道的水泥地面上,用三轮车碾压柔顺,再用架子车拉到庄后,摞在自家后门外,再也不敢摞到公共场地,担心再来一把火,白费辛苦不说,父母烧炕的柴禾又成问题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的脚趾头肿得像萝卜,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建议去看医生,她却说:“没事,我是打不死的吴琼花,拉完麦草再说!”说实话,没有妻子在车上装麦草,我一个人还真干不了。看着妻子咬牙坚持装麦草,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心中非常懊悔。
看着摊了整条街道的麦草,乡亲们啧啧称赞,为我竖起了大拇指,夸我勤快和孝顺。可我心里却一阵阵发悚,妻子的脚已经肿得像发酵的面包,显然无法摞麦草垛了,我一个人又无法同时完成两个人的活儿,愁得我紧锁眉头。
“下午摞麦草不?”从宝鸡回来的邻居军科哥笑着问我。
“摞呀。”我迟疑了一下回答。
“要帮忙不?”军科哥依旧笑着问。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却不知该咋回答了。三夏大忙,绣女下床,人人都在忙,哪有闲人呀?
“你家摞麦草能手受伤了,还是我来帮忙吧。”军科哥笑嘻嘻地对我说。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我正在发愁摞不了麦草,哥哥你真是个及时雨啊!”
我用架子车拉,军科哥摞,半个下午就把麦草垛子摞好了,一个高大的码头(矩形)垛子出现在屋后的空地上,父母亲舒心地笑了。
“其实我的活还多着呢,我是看在你的一片孝心才来帮忙的。”军科哥摞好垛子后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好好地孝敬老人吧。”
我冲着军科哥和硕大的麦草垛子,使劲地点了点头,一股暖暖的电流掠过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