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一晃竟一百天了。爹,明天就是您离开我们的百天忌日了,您知道吗?想起您的音容笑貌儿子泪流满面,我们在思念中度日如年。好想有奇迹出现,好希望您的离开只是一个噩梦,醒来后您依然安然无恙地坐在大门口等我归来。可如今大门口只有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
爹啊,儿好想您!
没有您的日子,家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妈妈神情落寞,整日坐在大门口您常坐的位置,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无望地张望,我知道,她是在想您,只是不说而已,她把所有无望的希冀和伤感深深地压在心底,痛苦地一日复一日。
爹,已经整整一百天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您离家最久的一次。好多次,我恍惚看见您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好多次,我分明听到您唤儿的声音。您并没有离开,对吧?您只是去走亲戚或是干木匠活去了,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您就会如从前那般步履铿锵胡子拉碴而又乐呵呵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猴急地赶回家,刚进村口就向家的方向张望,心中固执地认为,您亦如从前,安逸地坐在门前柿子树下的躺椅上,雪白的长须在胸前飘然,身体随着躺椅在不断地晃动,不时乐呵呵地与过往的乡亲打着招呼。走近细看,那棵曾经繁茂如伞的柿子树,因给您举办葬礼而被砍伐得如风中散乱的长发,破败的树下空无一人,唯有凄风下几枚枯叶在无望地飞卷着……
黄昏时分,我亦如您往日站立在夕阳下,手搭凉棚向村口张望着,期望看到您熟悉的身影缓缓而来。然望眼欲穿,落寞至极,孤独、失望如鬼魅将我一次又一次地拖入孤寂的深渊。
夜深了,我默然地坐在您的灵堂前,惨白的烛光将我心底的伤痛烙得生疼。遗照上,您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窗外的山风不时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偷窥,“刷拉拉”一阵阵山风在后院的核桃树上吟唱,是您乘风而来在嘱咐我什么吗?
昏黄的灯光下,我再次续燃一柱孤香,看着您笑眯眯地坐在油画般的布宫殿里,心如刀绞。您一生亲手建造了五座院落,最终却归位到这个金碧辉煌的亭子里(老人去世后,渭北黄土台塬的庄稼汉,把在布上给亡人画的灵堂称做亭子)。
是啊,认识您的人都在感叹您的耿直善良,您的勤劳节俭。您一辈子出尽了力,流干了汗,累弯了腰,受尽了罪。特别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你们兄弟五人分家,咱家五口人只分到一孔窑洞度日。是您一个人披星戴月,用一把撅头,一辆独轮车,在农业社劳动之余,利用无数个夜晚,在月光的相伴下,硬是在黄土崖上开挖出一座四合院,凿出四孔窑洞!(详见拙作《父亲的窑洞》)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志气啊!
您出生时正逢震惊中外的十八年年馑(1929年),不到一岁就随我婆逃荒到渭河之南,是我婆用给人缝缝补补换来的稀米汤救了您。三岁时,二十九岁的我爷却因饥荒、匪患、疾病而撒手人寰。您和我婆、大伯、姑姑在那个弱肉强食,军阀混战,风雨飘摇的年代,相依为命,苦度生涯。
那时候,庄稼连年欠收,匪患横行,疾病肆虐,男丁齐全的家庭都朝不保夕,难以为继,我婆一个女人家要想支撑一个家的艰难可想而知。加之封建的家族观念,使我婆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女人几度面临绝境。为了儿女们能够长大成人,走投无路的我婆无奈之下招婿入赘,一家人的生活才逐渐有了起色。
可谁也没想到,18岁的大姑出嫁不到一年,就被可恶的病魔带走了。一家人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婆更是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阎王爷带走的可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尖尖呀!
而我爷因为是入赘的,在村里备受冷落,经常遭受富户人家的欺凌。麦子黄了,只能心疼地看着自家的麦子成熟落地,却在富户人家的地里挥汗如雨,半夜回家后才像做贼似地给自家割麦子。少年的您看不惯这一切却又无力抗争,一气之下扛起一把撅头,和大伯一起来到人迹罕至的羊海坡开荒种地,发誓要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播种粮食。您们忍饥挨饿,日夜兼程,硬是一撅头一撅头开挖出近三十多亩的坡地。那儿荒山野岭,坡地贫瘠,广种薄收,却终于使一家人勉强有饭吃。
可惜好景不长,盘踞在乔山的土匪听说了您开荒种地有存粮,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们抢走了您藏在地窖里的麦子,爷爷连气带病悲恨地离开了人世。面对这些接二连三的灾难,看着还没有长大的弟弟妹妹,您没有气馁,而是再次扛起撅头进入到羊海坡……
全国解放后,人民生活终于有了保障,您不再为吃饭穿衣而发愁。尽管有政府为穷人撑腰,国家却一穷二白、百废待兴。解放前您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奔波,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没有文化知识,您只能务农。您经常说,“家有万贯不如薄艺在身”。您意识到没有手艺,遇到灾年,一家人还得挨饿。所以您毅然选择了房木匠这个行当,尽管吃苦受累,但为人建屋盖房却最受人尊敬。您坚信,人穷不惜力,才有馍馍吃。
您这房木匠一干就是一辈子!那时的庄户人盖房子全靠土,土墙、土胡基,土泥,都是要用力气来换的。特别是房背全靠每块约三十斤重的胡基(土坯)来垒。一般的房背三、五丈高,从基础到顶层,一般最少需要搭两、三层架。地面上的人双手掂起胡基撂给二架上的人,二架的人再双手撂到三架,三架上的人直接撂给正在砌墙的您。您一手持瓦刀,一手准确地抓到飞来的胡基,并顺势垒到墙上,长此以往,这需要付出多少的力气呀!而周边十里八乡数也数不清的房屋,哪家都有您流下的辛劳汗水。老年时的您双手变成了两张弓,再也舒展不开了。儿女们就是在您这种高强度劳作的呵护下健康成长。
记得粮食紧张时,面对饿得哇哇大哭的我们,您跺跺脚,一次次跑到后山找人借粮食,看着您拖着疲惫的身影失望而归,我的大姐(您的大女儿)拿出自己亲手做的嫁妆让您换粮食,您说什么也不肯。您知道,那都是大姐一针一线亲手给自己缝制积攒而来的,大姐却说,只要人在,嫁妆还能再做,如果人没了,要嫁妆有啥用?您含泪用大姐的嫁妆换回了半袋谷子,救了全家人的命。
您可亲可敬的身影,放电影似的在我的眼前一幕一幕闪过。碾盘大的月亮爬上了东山坳,您背着我从舅家往回走,您怕我睡着就和我一问一答起来:“坡里头上去是哪达?”“坡里头上去是梁家”;“梁家上面是哪达?”“梁家上去是闫马……”一路上青纱帐似的玉米在“刷刷”作响,妈妈则微笑着相跟在您的身后……
大雪封山,您背着我到大队医疗站去打针,您一次次滑倒在雪地里,每一次倒下,您都将我抱在怀里向上,不让自己的身体压到我……
大雨滂沱,您将衣服的后摆遮在坐在后座我的头上,自己眯着眼睛在风雨中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当找到避雨的地方时,您浑身被雨水浇透了,而我的衣服却是干的……
您每一次外出干木匠活,傍晚时分我都会倚门张望。当您身背锯子、锛子、斧头、丈杆等工具出现在村口时,我就会小鸟似的飞到您的怀抱里,而您每次都会变着花样从怀里掏出您用下脚料自制的各种木玩具……
到老了,您和我妈本该颐养天年之时,我的大姐、二姐时值中年,却分别撒手人寰。您老年丧女,悲痛万分,一次次扪心自问,一次次伤痛不已。回过头来看看咱们一大家子都在悲伤的深渊里苦挣,您第一个擦干眼泪安慰我们:“人总有一死,强求不得。一个人一个命,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啊!”
您个性刚强,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那怕是自己的儿女。您九十岁之后,脑梗、脑萎缩、动脉硬化等老年病缠身,为了便于就医,我多次要带您住到城里的家,可您却总说,“人活多少是个够,不治了。”即是逢年过节您都不愿意去城里,我知道,您不但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更不愿离开您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啊。
您曾经多少次交代,您万一哪天一睡不醒,让我们千万不要叫醒您,您怕醒过来,自己遭难,大家也都跟着受罪。在咱们的家族里,我婆是高寿,八十一岁无疾而终。您说您已经活了九十二岁,满足了。您满足了,可儿子我却永远不满足。记得您九十岁生日时,曾乐呵呵地亲口答应我要活到一百岁的啊!
九十二岁的您还是走了。您走的前天下午还在牌场观看人家掀花花(一种纸牌),是我见您头发长了,非得让您的儿媳给您理发。您却心急地催她快点理,着急去看人家掀花花呢。
半下午的时候,我的二姐夫来了,您们拉了近一个小时的家常,等姐夫告别回家后,您又兴致盎然地来到了牌场,还不时地给人家指点出牌的技巧。
晚上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餐,像往常一样,给您热了一袋牛奶。您却说没胃口,不想喝,只想睡觉。半夜时分,您起床三次上厕所,每一次我都是从窗户看着您进进出出的。
凌晨五点半,我准时起床到您的卧室给您熬茶,穿戴整齐的您躺在被窝里却对我说:“早上口粘,不喝了。”我要给您倒杯水,您也不愿意喝,我担心您身体有恙,您却说身体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
六点刚过没多久,我妈急呼呼地来到隔壁我住的房间,说她发现您的神色不对劲。我急忙翻身下床,跑到您的卧室,看到您平静地睡着,我紧张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下。可再仔细一看,您的胸部却不起伏了。我大吃一惊,赶紧跑到炕前用手一试,您的鼻孔竟然没有一丝气息了,再用手摸您的脉搏也不跳动了。这怎么可能,刚才您还和我说话来着,咋说走就走了呢?
爹呀,咱们约定您一百岁寿辰时,要请西安的秦腔名角给您祝寿的呀,您怎么这么任性地爽约呢?您一生最讲信用,而这次怎么却失信于我呢?您的爽约疼得儿子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啊!
给您穿寿衣的时候发现,您的身上非常干净。有些人去世后不是拉就是尿在裤子里,而您却干干净净地走了。您活着不愿意麻烦别人,去世也要清清爽爽地走。
爹,自从您走后,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祈祷,祈求上苍让您走到我的梦里来,让我看看您在那边生活的好不好?看看您还需要什么东西?让儿再孝敬孝敬您。可是,您却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您啊。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楚与遗憾,真后悔您在世时孝敬不够啊,儿的肠子都要悔青了,爹!
爹,您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的,我更会将在您身上未尽完的孝延续在我妈身上的。您在那边要好好的,有啥事就找我的两位姐姐、爷爷奶奶、大伯大妈、三婶及姑姑们商量,不要有事总是一个人扛。
儿惟愿您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幸福安康。这辈子没做够您的儿子,下辈子我们还要再续前缘。
爹,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