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响,我是汽车小司机我是小司机,我为革命运输忙,运输忙……”
优美欢快而熟悉的旋律,从遥远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胡同东头飘逸而来,仔细一听,却是柳笛发出的声音。不用问,能像百灵鸟一样鸣唱的人,肯定是球娃哥。
千百年来,从乔山之巅流泻下来的洪水,在乔山脚下的黄土高坡上冲刷出了无数条大小不一的沟壑,我们村十几户人家就居住在其中一条由西向东的小沟里,村民简称为胡同。胡同北临三五丈高的土崖,父辈们依崖凿窑,可大可小,可深可浅,冬暖夏凉,只要舍得力气,撅挖车推,不出一个月就能凿出一院庄基来。
果然,球娃哥嘴里含着约两公分长的柳笛,从胡同东头茂密的芦苇壕里走出来,边走边吹,很是得意。球娃哥大我两岁,心灵手巧,看啥会啥,剜草手快,扫树叶手快,上山摘杏手更快。时间久了,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的领头羊。
我手笨,不会做柳笛。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个拙脚笨手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看着球娃哥用柳笛吹着美妙的曲子,我羡慕极了,拽住他的胳膊,央求给我也做一个。球娃哥神秘地一笑说等会儿,我摸了摸后脑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小伙伴们听到球娃哥的柳笛声,纷纷从跑出家门。球娃哥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这首歌是我们音乐老师新教的,我还没学会,他却能吹出来。其悟性令人惊诧不已。我们眼巴巴地围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羡慕与膜拜。
“球娃哥,柳条还没离皮,你这是在哪儿折的?”和我一般大的狗蛋好奇地问。
“不知道了吧?” 球娃哥神秘地说:“我爹说,谷雨过后柳条才离皮,但我发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柳条全离皮了。”
“吹牛!”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语气中满是不屑和狐疑。
“我可以告诉你们几个,但不能再对别人说。知道的人多了,就把我发现的柳树折死了。”
球娃哥带领我们到村北的端山沟深处。端山是我们大队的一个小队,而端山沟是被洪水在黄土高坡上撕裂开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沟。沟的两边长满了各种葱茏的树木和野花野草,形成了一条天然的绿色长廊。端山队的社员沿沟东凿窑建屋,依沟而居,走不到跟前还真发现不了村庄。由于沟两边长满了树木,沟底如在巨伞之下,常年遮天蔽日。在沟底最深处,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天然巨洞。说洞不准确,其实就是一个三面合围竖立起来巨大的桶状物。东为入口,南北西面的洞壁被洪水冲刷成直立的姜石墙壁。当洪水凌空而降时,三面墙壁就变成了飞流直下的浑浊瀑布,泥水飞溅,吼声如雷,震动得我家窗棂上的窗花直发颤。后来政府号召全员动手,植树造林,乔山被全面绿化了,洪水肆虐的日子一去不再复返。不知从哪时起,每当春天来临,洞壁四周从上到下挂满了密密匝匝的迎春花藤条,盛开的花儿像四面巨大的花墙覆盖着洞壁,在耀眼的阳光下泛出金灿灿的光,惹得蜜蜂飞进飞出,忙忙碌碌。昔日的泥沙瀑布变成了美轮美奂的迎春花瀑布,如世外桃源,令人流连忘返。可惜后来平整土地的时候,将这个天然洞给回填了,这是后话不提。
洞底多年来淤积的泥沙,造就了十几棵搂不住的柳树。树干表皮粗糙,木质紧密而扎实,摸上去有种坚实和厚重感。树身并不高,不高的树身上并发出数十根主干斜刺而上,形成环抱式圆状树冠。每当微风袭来,柳枝摇曳,柳絮飞扬,如妙龄女郎婀娜多姿,柳荫婆娑。
看着粗壮的柳树,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有种老虎吃天无法下爪子的无奈感。只见球娃哥猴子似地“蹭蹭蹭”几下子就爬上了树梢,麻利地折了十几根铅笔粗的柳枝扔了下来。我们几个在树下捡着,谁也没注意他是咋下来的,一下子就站在了我们的身边。
“咋样,皮离层了吧?”球娃哥一脸的得意。
我一直不明白,这里的柳树皮咋就提前离了呢?现在明白了,因为洞壁合围,西北风基本刮不到,温度较外面高出几度,加之淤泥深厚,洞里的柳树较外面的发芽早,它与迎春花几乎是同步进入到春天的,所以枝皮离的早。
狗蛋他们几个开始使劲拧柳枝,我龇牙咧嘴地拧了大半天,柳枝愣是没动静。
“来,我帮你扭。”球娃哥接过我手里的柳枝。只见他将粗的一端用削铅笔的小刀,环形剥开一圈表皮,露出白晃晃还流着汁的枝干,然后一手将柳枝握紧,另一只手握紧柳枝上段后,反向用力拧柳枝上的表皮。只听柳枝的表皮发出细微的“丝丝”声响,继而在球娃哥的手里轻微地转动起来,表皮与里面的枝干完全脱离了。从外表看,柳枝完好无损,表皮没有一丝的裂纹。接下来,球娃哥将柳条的另一端,用小刀截断,然后用牙咬住剥开表皮的那端,双手握住拧好的柳枝,将枝干从表皮“筒”里轻轻地抽出。最后,在距离端面大约5毫米处,他不像别人用铅笔刀刮薄树皮,而是用手指甲直接刮,直到绿皮全部刮完,露出淡白色后,再用手捏成扁的椭圆形状,就成了吹嘴,我们俗称“簧”。柳笛的吹嘴犹如唢呐簧,悦耳动听的音乐通过“簧”吹出。成功的柳笛重点在“簧”上,如果不小心刮破了,柳笛就会发出烂锣声,难听极了。柳笛的发声决定于它的粗细,长短,一般粗的、长的声音低沉、浑厚,细的、短的则清脆、响亮而悠长。
小伙伴们很兴奋,不大一会儿各种各样的柳笛就做成了。狗蛋的最长最粗,发出的声音就像牛在叫,大家都笑话他小心别把肚子挣破了;球娃哥给我做的稍微粗一点,发出的声音如同一位中年汉子,站立在乔山之巅,面对连绵不断的黄土高塬,吼出粗犷、浑厚、大气的大秦腔;给他自己做的却只有两三公分长,含在嘴里不易被人发现,发出的声音如孩子童稚般的天籁之音,干净如湛蓝的天空,清脆如黄鹂鸟婉转动听。
记得村里六太婆去世后,乐人班有一个瞎子,吹唢呐特别好听。他将唢呐簧含在嘴里学鸟叫,能把树上的小鸟哄下来。听大人说他以前不瞎,是唢呐吹瞎的。球娃哥最崇拜这瞎子了,安葬完六太婆后,他央求爹要跟瞎子学吹唢呐,却被他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要是想眼瞎了就去。球娃哥唢呐没学成,就将柳笛含在嘴里学吹唱,嘴唇都吹肿了,我们都笑他是猪八戒,吹翻了嘴。最终他还是练会了将短短的柳笛含在嘴里,不动声色地吹出好听的调子来。有时候,我们想疯玩了,傍晚时分,不大的村庄上空随着袅袅炊烟,一阵阵 “算黄算割”或者“布谷、布谷”的柳笛暗号声彼此起伏,气得大人们骂,“这帮碎怂,天黑了还不得安生。”
球娃哥按高中低音给将我们这帮小伙伴排好队,定好吹奏曲子的循序,就从端山沟开始,一路摇头晃脑,吹奏着欢快的曲调,走在春天的田间小道,惹得小鸟们叽叽喳喳一路追随,就连路边的小草小花也纷纷张开好看的花眼,看着我们在自娱自乐,吹吹唱唱。
看到我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在地里排列如雁阵的在锄草的男女社员也受到了感染,纷纷驻足观看。不知谁说了一句:“还是娃娃好,不知愁和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