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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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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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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我和妈收拾好东西,准备到县城过中秋节,刚准备上车,手机铃响了,一看是堂弟老九打来的,心头就莫名地一紧,难道是四娘去世了?

在关中的黄土台塬,人们把父亲的弟弟叫爸爸(bā bā),把婶子叫娘娘(niā niā),都为一声。四娘随四爸,在众妯娌中排行老四,我们唤她四娘。

四娘卧病快三年了,她的去世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到噩耗时,我还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伤心不已。前两天我还去看过她,精神状况虽不是很好,但思维清晰,言语清楚。她对我说:“活不成了,能在十三或者十六日走最好了”。我心里明白,农村人讲究“三六九,往上走”,四娘也不例外想图个吉利,她很想过完八月十五,和全家人过个团圆节再走,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还是未能圆了这个最后的念想,在八月十四日下午一点钟走了,这不仅是四娘的遗憾,更是我们做儿女的遗憾。

我们村在九十年代搬迁之前,我家和四娘家均住在仅一墙之隔的窑洞里。爹兄弟五人,父亲行二。四爸当然行四,又是爹的亲弟弟,两家人仅一墙之隔,自然是亲上加亲。平日里少不了相互照应,相互帮衬。

四娘四女两儿六个孩子,家口重负担更重,为了养家糊口,四爸在农闲时间,跟着端山队的马二打猎贴补家用。我们一帮小孩特别羡慕四爸那杆乌黑明亮的土枪,每到大雪封山时,四爸和马二就进山打猎去了,我也因此没少吃兔肉、獾肉、野猪肉,有一回竟然吃到了鹿肉。四娘为这事很担忧,常常劝四爸不要杀生。可那时候口粮短缺,六个儿女如嗷嗷待哺的小鸟,四爸一跺脚,还是不管不顾地进了深山老林。我们这些孩子们最希望四爸天天打猎了,这样我们就天天有肉吃,直到马二被自己下的雷子炸死之后,四爸便收起了那杆让我羡慕不已的黑土抢,再也不打猎了。

不打猎口粮就跟不上,四娘和四爸商量后,将生产队没人愿意值守的山庄承包了下来。

山庄在巍峨的乔山半山腰,那儿有生产队的一百多亩地,需要有人值守庄稼,到了锄草、间苗或者追肥的时候,四爸就通知给队长,派社员上山干活。农闲时,四娘和四爸在荒草滩开荒种地,广种薄收,一家人终于能勉强果腹了。我常常跟着堂哥堂弟到山庄去玩,挖小蒜,割野韭菜,捡野鸡蛋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四娘勤快。在山庄养猪养鸡,我们每次去,都能吃到四娘用铁勺在锅底炒的野韭菜加鸡蛋,那翠绿的野韭菜段沾在黄灿灿、香喷喷的炒鸡蛋上,香味缭绕,令人垂涎三尺,魂牵梦绕。多少年来,我依然念念不忘四娘的炒鸡蛋。

四娘手巧。常常描龙画凤,飞针走线。她的刺绣图案秀丽,色彩明快,在她的针下,珍禽异兽,活灵活现,各种花卉,活色生香,尽态尽妍,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她是大姑娘小媳妇的偶像,常常有人拿着丝线绸缎上门请教,她总不厌其烦,热心指导。对于手拙的人,索性自己把活揽过来,一分钱不挣,还要贴赔时间,黑天白日的给人家赶嫁期。庄稼人实在,没啥好东西感谢的,无非是送来几个苹果或鸡蛋,外加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话语,四娘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也有人说四娘手巧,是遗传了他爹的基因。她爹(外公)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漆匠。过去的漆匠可是个令人敬仰的手艺人,外公无论是在娶媳妇嫁女的银柜箱子上,还是给老人油漆的寿材上,他的画工堪称一流。坊间流传说,用他画的肉做饵,能将狐狸哄下山;用他画的一朵花,能收十箱蜜蜂抱回家。

四娘嘴巧。善讲故事是她的又一大特长。看到勤快能干的姑娘小伙,她就讲梁秋燕、小二黑;看到不善待老人的忤逆子,她就讲墙头记;看到家庭和睦,她就讲十兄弟。每当我们这些小屁孩围住她,她就乐呵呵地给我们讲董永和七仙女,嫦娥姐姐奔月等故事。

在我们家族中,我们堂兄弟姊妹二十四人,我占据了绝对的地理优势,一墙之隔的近水楼台,使我的童年几乎在四娘的故事中度过,我因此而在同学中荣获“杨大谝”的殊荣,与四娘给我灌输的民间故事有绝对的关系。

尽管四娘有六个孩子,但她还是爱娃娃。只要有空,她就成了我们的娃娃王,和一帮小屁孩捉迷藏,掏花花绳,踢毽子,气得奶奶常常骂“把愁当瞌睡”,四娘却笑嘻嘻地回一句:“我就是娃娃头儿,长不大么。”长大后,我的儿子刚学会走路,就常常脚一斜,端个小碗跑到四娘家混饭去了。有一次,儿子不小心打碎了四娘家的盐罐子,吓得儿子大哭起来,四娘立马抱起儿子,边抚摸头边哄:“四婆刚不想要那个盐罐罐了,我孙娃打得好,明儿个四婆给我孙娃再买个新的。”儿子一听,破涕为笑了。

农业社时期,四爸就是生产队作务苹果的技术员,那时候中熟苹果是黄元帅,晚熟是国光等品种,生产队的苹果园成了娃娃梦中的伊甸园。四爸原则性强,谁也别想白吃集体的苹果。那时候一斤苹果两毛五分钱,对于我们娃娃们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四娘看我们可怜,偷偷塞给我和堂弟几分钱,我俩兴高采烈地跑到果园,四爸却卖给我们有虫眼的苹果,好苹果让社员拉到街道卖。四娘知道后骂四爸,四爸却说,有虫眼的便宜,娃能多吃些,再说了,虫子喜欢吃的苹果味道肯定好呀,四娘气得直跺脚。

自从四娘和四爸两人作务了五六亩苹果树后,他俩就吃住在苹果园了。四爸修剪打药,四娘锄草疏果,并在果树间种些时令瓜果蔬菜。每到收获的季节,他们的果园里瓜果飘香,蔬菜新鲜,村民们都羡慕地说:“同样是作务苹果,看看人家的果园,苹果大得像娃娃脸,辣椒红得像灯笼,豇豆长得像擀杖,茄子长得像棒槌!”四娘听后,乐得合不拢嘴,四爸却骄傲地说:“碎碎个事,没啥。”

四娘和四爸上年龄之后,儿女们说啥也不让他们再作务苹果了。这活不但累人,而且一年四季离不开人。他俩嘴上答应,就是不肯挖果树。两个儿子事业有成,家里不缺钱花。四娘却说,自己挣来的钱花起来踏实,再说了,我们老了,更应该锻炼身体,务苹果就是最好的锻炼。后来,还是九弟悄悄地叫来挖掘机,将一地的苹果树给挖了,气得四娘三天三夜没睡着。

每年夏收后,四娘是村里唯一坚持拾麦穗的人。艳阳高照,热浪滚滚,四娘头戴草帽,在空旷的田野里晃动着瘦弱的身躯,一条肥大的编织袋将四娘与麦田混为一体,豆大的汗水从四娘满是皱纹的脸上,弯弯曲曲,恣意流淌,最后滴入酷热的麦茬里。锋利如刃的麦茬常常将四娘的腿腕划出一道道血红的印记,她却全然不顾,一双期盼的眼睛就像探测器似的,在收割后的旷野里,如寻找遗失的孩子,将它们一个个找寻回家。

“毛主席说了,要颗粒归仓。节约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四娘面对孩子们的劝解,文绉绉地应答,“那么大的麦穗就像月里娃,丢到地里多心疼啊。”她常常在人前炫耀,说自己今年又拾了几斗麦。她的同龄人羡慕而又无奈地说:“咱没有你精神么!”四娘就说,人和机器一样,要经常转动,不转动就生锈了。

直到那天,四娘病倒了。

四爸要给离得最近的大儿子打电话,四娘却说,没事,我扛一扛就过去了。

这次都半夜了,四娘却没扛过自认为简简单单的肚子疼。

大儿子开车接四娘去医院,四娘却不肯上车。

“我这是老毛病了,已经扛几年了,每回都能扛过去。”

儿子强行将四娘送到医院,紧急上了手术台。打开腹腔,连医生都惊呆了,他们想象不到,病情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四娘是依靠什么力量扛过来的?

尽管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四娘最终还是瘫痪在炕了。这一瘫就是将近三年。

四娘就像被折断翅膀的小鸟,整天躺在炕上动弹不了。

“鸟儿乖的很,天天在窗外陪我说话,给我唱歌。”四娘笑着说,我的眼泪却唰地就下来了。

四娘又问我还记得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吗,我说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四娘看着天花板,又一次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起了小时候讲过的一个又一个的民间故事,我和堂妹在四娘的故事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仿佛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时代,直到深夜,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四娘家。

因工作关系,我经常在省内出差,只要看到当地特产,我都会给四娘买点回来吃,她却劝我不要给她再买了,说嘴里无味,尝不出味道。我知道四娘一辈子节俭,怕我乱花钱。我噙着眼泪说:“没事,没味道咱也要吃。”如果能将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买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买回来,让一生节俭的四娘尝个遍。

眼看着万家团圆的中秋节就要到了,四娘却走了,她老人家没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过完团圆节再走,给儿女们留下了无尽的遗憾。或许是老天有意让她提前走,赶在团圆节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姊妹团圆吧。

祝福四娘在那个世界没病没灾,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但愿来世我们再做母子,共享人间荣华与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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