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邑你叔对咱家恩情大的很,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啊!”耄耋之年的老娘最近老是念叨这句话。
“你是不是想去看看我叔和我姨?”娘念叨久了,我便品出了她的想法。
“去年咱看你叔时他身体就不好,有一年没见了,不知道你叔和你姨现在身体好不好?”娘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忧郁的目光中充满了牵挂。
我提前联系好了在县城的哥哥,决定周末陪老娘一起去看望信邑叔和姨。
信邑,地名,隶属扶风县召公镇。
从县城南宝鸡峡渠南岸一直东行,经信邑沟水库,远远地就能看见渠北岸的大槐树村,穿过大槐树村中央左拐,就到了信邑叔居住的雷王组了。雷王祖辈居于信邑沟东半山处,当年举全县之力在信邑沟拦坝修筑水库时,才集体迁居沟上平地。
小时候,却不知道这些,一直以为叔的名字叫信义,是个讲信用的人。
后来听爹讲,那年秋收后,全县青壮年劳力齐聚信邑沟,抡起撅头锨,拉着架子车修水库。当时整个山沟插遍了红旗,从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传出来的劳动竞赛口号震天响,大喇叭里每天都播放着请战书、决心书和劳动模范的广播稿,期间穿插了战天斗地的革命歌曲。社员们群情激昂,勒紧裤腰带(肚子饿)拉着架子车飞毛腿似的来回飞奔在工地。当时工地最易损坏的就是架子车和撅头铁锨把这些劳动工具了,爹作为木匠,整天在木工房里加班加点地维修着这些工具。工作量相当大,但相比在工地轮撅头挖土的社员来说却轻松多了。和木工房一墙之隔的会计,就是信邑叔。
爹为信邑叔修复过好几件农具,一来二去,两人由熟络变得更为亲近了。工地距叔家只有几百米,爹没少得到叔的关照。工地吃不饱,隔三差五,叔都会从家里给爹带些好吃的。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相差八九岁的他俩相处得如亲兄弟。
一来二去的,我们家和信邑叔家成了真正的亲戚,四时八节开始走动了起来。
叔家居水库一侧,水浇地居多,地里的庄稼几乎都是旱涝保收,所以年年不愁吃。而我家居住在乔山,是全县海拔最高的地方,因无可灌溉的水利设施,祖祖辈辈只能靠天吃饭,特别是在那战天斗地的岁月里,时不时地打断顿,闹饥荒,全靠信邑叔接济,我们家才捱过了一个个荒年,村里人都羡慕我家有个信邑叔。小时候的我常常手举黄灿灿的玉米粑粑,骄傲地说:“这是信邑我叔送的。”小伙伴们则吮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我,恨不能把我压倒抢去。
有一年二三月,家里又没吃的了,信邑叔就用架子车拉了两袋玉米给我们送来。信邑距离我家三十多里地,一路又是慢上坡。难以想象叔是怎样拉着架子车艰难地到我家的。看见他时,他身上的衣服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透了,架子车的拉绳在叔的左肩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爹眼含热泪,仔细检查才发现,原来架子车的轱辘夹挡了,车轮死死地卡住动不了,叔硬是一路上坡将架子车拖了上来。
“兄弟,你太傻了!”爹感动地抱着叔说,“拉不动就别硬拉呀,捎个话,我来帮你推么。”
“出点力没事,只要娃娃不挨饿就好。”叔却憨厚地笑了。
听到叔的回答,我仿佛看到他一路弓腰弯背,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细细的拉绳深深地勒进了叔黝黑的肩膀,他却毅然拖着架子车艰难地前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衡量谁家富不富的标准是“三转一响”。“三转”指的是手表、缝纫机和自行车,“一响”则是收音机。而自行车是最牛掰的交通工具,谁家能拥有一辆自行车,那可是相当厉害了。1982年的时候,叔给自己重新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他原有的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落户到了我家。
多年后爹告诉我们,叔看到我们几个娃娃逐渐长大,下狠心买了一辆新自行车要送给我们,可爹死活不答应,这才将自己八成新的自行车送到了我家。
“唉,咱们欠宗理的情和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爹叹息着对妈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信邑叔的名字叫王宗理。
爹到五金商店买了三卷黄绿黑橡胶带,将自行车大梁和后衣架仔细地包裹了,远远地看去,自行车就像个骄傲的大公鸡,非常好看。这更成了我在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了。
爹很早就学会了骑自行车,走远路经常要到村里有自行车的人家讨借。爹是个好面子的人,第二天用自行车,提前几天就要侦查谋划好找谁借,生怕被人家拒绝了没面子。自从有了信邑叔送来的自行车,爹可得意了,即便是从村西头到东头,都要骑上自行车。也就是在那一年,在爹的帮扶下,我也摇摇晃晃地学会了骑车。
叔一儿两女,为了两家友谊之树长青,他带着自己唯一儿子,将爹拜成干爸,将友好接力棒完美地交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
冬日的暖阳将叔家大门口照射得亮亮堂堂,火红的大铁门上金灿灿的大泡钉显得格外醒目,红黄相间,分外耀眼。
姨和她的大女儿及邻居老太太正坐在门前晒太阳拉家常。
“哎呀,霞,快看,你干妈来了!”一头白发的姨看见87岁的老娘走下车,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老娘分明也很激动,大老远就对姨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
“你妈好了?”旁边的邻居老太太问姨的女儿霞。
我一头雾水,不知老太太说的啥意思。再一看,叔没在门口晒太阳,心中便有了一丝的不安。
“我妈看见我干妈来了,病立马就好了。”霞姐解释说。
“咋回事?”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这老婆瓜(傻)了。”老太太冒出了一句。
“我妈老年痴呆了。”霞姐忧郁地说。
“啊!叔呢?”我震惊地问。
“在炕上睡呢,走不动路啦。”没等霞姐说话,姨却抢先回答。
姨的神态和说话很正常呀,咋能老年痴呆了?大家相互搀扶着走进屋里,叔背身躺在炕上。炕上方的楼板上钉了一颗膨胀螺栓,一条用布条制作的麻花状长绳拴在螺栓上,悬垂在炕的上端,正好落在叔的面前。
“爹,你看谁来了?”霞姐走到叔的身边喊道。
“啊,你几个都来咧。”叔转过身来看见我和哥哥,吃惊地打着招呼,再一看到进屋的老娘,更加吃惊了,“快,快把我扶起来,我老嫂子来了!”霞姐很熟练地扶起叔的头部,叔则双手抓住旁边的布绳,吃力地坐了起来。
“嫂子,你来咧。”叔蜡黄的脸乐开了花。娘耳背,听不见叔的招呼声,却步履蹒跚地走过去,紧紧地拉着叔的手问候。
“他叔,你咋咧?”娘看到了叔起身困难的一幕,揪心地问。
“没事,我好着呢,就是腿上没劲,走不了路了。”叔依然一脸的笑容,轻描淡写地给老娘和我们解释。
“脑梗、动脉硬化、冠心病、前列腺炎、腿疼一摊子的老年病,动不了啦,出门要靠轮椅。”霞姐无不伤感地说,“我妈前阵子才住院回来,老年痴呆了。刚才见到你们突然就清醒了,也不知能维持多长时间?唉——”
“没事没事,人老了都成这样子了,正常呢。”叔却乐呵呵地说。
信邑叔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位伟岸的汉子,如今却被时光削弱成了一个羸弱的老人,姨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庭主妇,如今却一头银发,两眼空洞,时间真的是一把无情的刀,刀刀催人老啊!
“你叔比你妈还小两岁,看你妈精神的。”坐在一旁的姨突然说了一句很清楚的话,令我们大吃一惊。姨这不是好好的嘛。
哥和叔开始回忆起过去的岁月,说到已经去世两年多的父亲,说到当年修水库的场景,当然还有叔给我家送玉米和自行车的故事,两人难免一阵唏嘘,感叹时光如梭,岁月如驹之类的。
墙上挂着两个单人相框,是叔和姨的彩色照片,看来这是给他们准备老百年后用的遗像。看着他俩上扬着嘴角的照片,我突然就鼻子一酸,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于是赶紧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
墙上还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相框,里面大部分都是黑白照片,几乎全是他们的孩子、孙子从小至大成长的经历,期间还夹杂着叔和姨年轻时的风采。
叔和姨的屋子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暗红色的银柜(五六十年代的衣柜)紧挨着山墙平卧在地上,柜子正面用黄漆竖行书写着很有年代感的“经典名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尽管黄漆已经斑驳得有些字笔画都不全了,但仍能通顺地读出来。
发现叔吊在炕沿下微微颤抖的双腿时,哥赶紧劝叔躺下休息。霞姐连忙过来,熟练地将叔的头搂住,叔伸出双手,抓住悬在空中的布绳,随着霞姐将他轻轻地放倒,叔的手也离开了布绳,躺平在炕。这一串动作下来,叔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临别时,娘再次握住叔的双手,大声嘱咐他要好好治病,管好自己的身体。叔眼噙热泪,一一点头应允。
“唉,多刚强的人咋成这样子了?”娘摇头叹息。
“嫂子,你甭操心了,我俩年轻,啥都好着呢。”站在车窗外的姨,突然就拉着娘的手,喜笑颜开地说。
一阵寒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发动车子返回。
“你俩要多来看看你叔你姨,他们对咱家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啊。”
坐在后排的老娘似在叮咛我们,又像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