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岁的妈不慎摔了一跤,右腿疼得抬不起来,紧张得我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带妈去医院看医生。
医生手持X光片,对着灯光用狐疑的目光反复查看。
“以前做过手术吗?身上带着针之类的东西吗?”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几个医生再次将目光对准x光片中妈的右胯部反复查看,指指点点。
“老人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肌肉损伤,没有大碍。但是,在她的右胯部发现了一根针。”医生最后严肃地对我说,“这针在身体里应该有些年头了,特别是阴雨天,胯部会更疼。”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她体内有根针,医生不会是误判吧?
“什么不可能,你看,连针眼都能看得清。”医生很不高兴地指着片子让我看。
果然,黑白分明的片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母亲的右胯部,一根明亮的线条状东西斜躺着。
“能取出来吗?”我担忧地问医生。
“老人都八十四岁了,没必要再挨这一刀了。”医生接着问母亲,“老人家,你知道身体里有根针吗?”
“唉,聋实了,听不见。”母亲大声回答着。
拿着医生开的跌打损伤药回到家里,我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打消,母亲的身体里怎么会有根针?
“医生问我身上咋有根针,我没告诉他。”母亲突然表情羞涩地对我说,“我老了,也该给你说说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原来母亲听见医生的问话了。
“这也不是个啥光荣的事,我不说世上就没人知道了。”母亲神色黯淡地说,“这是我做贼落下的!”
妈伸手拿下包裹在头上的头巾,将花白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我看见了她额头上、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里流淌着岁月的河流,凝重的目光里泛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沿着悠长的时光隧道,流淌进曾经的岁月里。
爹兄弟姐妹七人,五男两女。爹在五兄弟里行二。爷爷去世的早,是我婆一手拉扯大了七个孩子。她老人家经历了震惊中外的民国十八年年馑和连年不断的战火与匪患,靠自己坚强的毅力,用一对七寸金莲颠簸在沧桑的人世间,柔弱的双肩挑起了本该是爷来挑起的重担,硬是没让一个孩子掉队。多舛的命运和艰难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婆非常强势的个性,她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将她的孩子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的翅膀底下。
妈五岁就没了自己的爹。在人吃人的旧中国,外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养活自己幼小的孩子了。为了活命,只好把七岁的妈给爹当了童养媳。妈从小没了爹,又被送人当了童养媳,使本来性格就内向的她更是胆小懦弱,甚至有些木讷。妈从小在婆跟前长大,因为胆小所以做事总是畏手畏脚的妈很不入风风火火的婆的眼,她对妈恨铁不成钢,一着急非打即骂。妈在婆的威严下如墙角下一株营养不良的小草,孱弱地成长着。在女工方面,婆耐不下性子教妈,却又看不上妈做的针线活,常人前人后地骂妈不成器。妈长大成人后,与父亲结了婚,婆不便出手打妈,便挑唆爹动手。妈的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爹却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不打不成器。
妈白天要下地劳动,只能晚上回来熬夜纺线。婆却嫌浪费灯油,只要一看见妈点灯纺线,就把房门拍得山响,骂妈是个“倒找鬼(败家子)。”无奈,妈只好用桶袖(冬天暖手用)将灯套住,不让灯光外泄,悄悄地纺线。全家老小的衣服都是妈这样纺线织布做出来的。
那年夏天,十八岁的妈找婆借一根针,想缝破烂的衣裳。婆很不高兴地说:“我哪儿来的针?找你男人要去。”婆知道妈不敢找爹要,脾气不好的爹一旦不高兴,就会对妈拳脚相加。
妈趁婆出去串门子的机会,悄悄地溜进了婆的房子。当妈手忙脚乱地在婆的针线笸篮里找到一根针时,没料到婆竟然悄没声息地站在了妈的身后。
“老二家的,你在我房子翻啥呢?”婆一脸的冰霜。
婆的突然出现对妈来说,无疑于白天撞鬼,豆大的汗珠瞬间就从头上滚落下来。
“我,我给你收拾房子呢。”妈急中生智,憋出了这句话。
“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婆威严地说。
妈迟疑地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到婆的面前。两只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婆一看找不到什么把柄,就坐在一边,看着妈给她打扫房子。
当妈走出婆的房子时,皱着眉头,右腿不自然地微微瘸了起来。
“针呢?”我紧张地问妈。
“你婆让我伸手,把我的魂差点吓出来了。我一着急心想,沟子(屁股)上肉多,一狠心就把针扎进沟蛋(屁股蛋)了。”
我的心猛地就像被针扎似地疼,泪花一下子涌了出来。“妈,你疼不?”
“那时就顾不上疼不疼的了,就想赶紧把针藏起来。衣服单,我怕被你婆看见骂我是贼,还使劲往里插了一下,疼得我都差点叫出声了。”妈微笑着说,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是岁月将妈的愤怒打磨掉了,还是年代久远,妈早就放下了?
“我当时就想暂时先扎到这儿,等你婆走了就拔出来还能用。谁知道她哪儿都不去,就看着我打扫房子。我动弹得劲大,针就跑了进去。等我回到房子,怎么也找不到针了……”妈还没讲完,眼泪早已打湿了我的衣襟。
“妈,你恨我婆不?”我在心里早就把婆恨了个遍。
“恨啥呢,她是我妈呀,是我做贼不妙巧,怪不得你婆。”妈平静地对我说,“现在这针倒成了你婆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其实当初你婆她也没办法,娃娃多,不严点儿就管不住了。再说了,那时候世道不安然,她要是不厉害,你爹他们就长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