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二十六日午饭时分,父母亲问了几遍啥时放五一假,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明天下午就放了,后天早上就送他们去碎姨家跟会。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大姨家表哥在电话里告诉我,碎(小)姨突然去世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就懵了,我怕父母听见,边接电话边快速来到后院。
父亲看见我的脸色突变,手也在发抖,就跟着我来到后院。我没敢告诉已经九十一岁高龄的父亲这个噩耗,而是跑到公路上,拦住就要到我家报丧的人。
七十七岁的碎姨身体一直很好,前段时间刚在宝鸡做了体检,所有指标都正常。这才回来几天,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
一看见头戴孝帽的报丧人,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看见可怜的碎姨睡着似的躺在灵床上。面对泣不成声的我,报丧人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告诉我碎姨去世的经过。
昨天碎姨在家洗了一天的衣服和床单被套,临睡前还发了一大盆面,准备今天蒸馍待客。明天就是他们村一年一度的古会了,她早早就和大姨、母亲约好去她家跟会。早上五点左右,姨父叫碎姨起床蒸馍,却发现碎姨已经全身冰冷、毫无生气了。
碎姨是她们姐妹三个中年龄最小的,但本事却是最大的。大姨今年87岁,母亲84岁。大姨和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没想到碎姨却先姐姐们而去。我和表哥表弟都不敢告诉大姨和母亲碎姨去世的噩耗,生怕老人承受不起这意外的打击。
大姨和母亲姓李,碎姨和舅舅姓刘。
大姨八岁,母亲五岁的时候,外爷英年早逝。年轻的外婆和她的两个女儿的天从此塌了,能够活下去已经成了奢望。为了母亲和大姨不被饿死,外婆改嫁到一个叫龙岩寺的小山村。外公姓刘,后来出生的舅舅和碎姨自然也姓刘。
碎姨虽然生长在三面环山的小山村,却从小天资聪慧,心灵手巧,看啥会啥。虽没有读过一天书,却知书达理,人情世故面面俱到,经常帮助别人处理村里的邻里纠纷,父子矛盾和婆媳关系,深受村民和亲朋好友的爱戴与尊敬。
母亲七岁就到我家当童养媳,因为从小没人给教女工活,经常因针头线脑的琐碎事受奶奶的训斥和同龄人的讥笑。
碎姨比我大姐大十岁,她俩的关系非常要好,与其说是母子俩,却更像姐妹般的亲密。大姐十几岁的时候,纺线、织布、刺绣和裁剪衣服的手艺已经在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了,这都是碎姨手把手地教会大姐的。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门口的麦场上,经常会看见碎姨瘦小的声影远远地走在尖如刀削的山梁上,光秃秃的山梁两边是深不见底的大沟。一阵风儿刮来,碎姨红红的衣摆随风飘扬,在温暖的阳光下,如一面小旗帜飘扬在黄土高原的山脊上,煞是好看。
碎姨每次来外婆家都闲不住,给外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最喜欢围着碎姨玩,碎姨也很喜欢我,经常会给我带糖果和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玩具。记得那时我常傻傻地问碎姨:“姨,你属马,我也属马,你说咱俩是不是一样大呀?”碎姨噗嗤一笑说:“瓜娃,姨比你大整整两轮呢!”碎姨当然知道,我是故意逗她玩呢。
碎姨家的表弟小我一岁,大姨家的表弟和我同岁,但我生月大,我们兄弟三个是两小无猜的好伙伴。男孩调皮,在一起经常打架,我们是在碎姨严厉的调教下长大的。
在过去困难的年月里,碎姨将自己家省吃俭用下来的粮食经常接济我们,时不时地捎来一些玉米、馒头、蔬菜和瓜果。
碎姨有四个孩子。两个闺女出嫁后,两个儿子也在外工作,家里七八亩农田就靠她和姨父操持着。碎姨闲不住,粮食和瓜果啥都种,天天和姨父早出晚归地操持在田地里。我们都说,碎姨的名字不应该叫“勤勤”,这个名字将她牢牢地捆绑在勤劳的队伍里,使她老人家的腰过早地弯了。
姨父古道热肠。姨父的屋子就是他们村老年人的活动中心,留守的老人们几乎天天到姨父的房子抽烟喝茶谝闲传。碎姨从来不说,而是忙前忙后地给他们端茶倒水,毫无怨言。我们见碎姨像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就埋怨姨父。碎姨却说,没事,我们都老了,家里有人来,热闹。
农闲时,碎姨会经常到我家和大姨家看望日渐年迈的老姐姐,每次都会给大姨和母亲带来亲情的快乐。特别是我的大姐、二姐相继去世后,碎姨更是将母亲接到她家悉心照顾,陪伴母亲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碎姨她们村每年的古会,更是她们姐妹相聚的幸福日子。
如今,碎姨毫无声息地躺在那儿,不管不顾。
姨父木讷地坐在院子的凳子上,眼睛痴呆地盯着脚面不抬头,来客了也不知道打招呼,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人没防顾么,太快了,太快了……”
碎姨的大儿子从甘肃飞赶回来,小儿子从宝鸡赶了回来,两个女儿,孙子孙女们都赶回来了。
孩子们远远地看见村庄,就已经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孩子们走到大门口,看见大门外的花圈和穿白戴孝的家人,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妈——你娃回来看你了,妈,你怎么了?你到哪儿去了,妈——”
天地间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哭声、肝肠寸断的哭声、声声唤娘的哭声。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陪着孩子们掉眼泪。眼软的妇女干脆也扯大声痛哭流涕。
姨啊,看见了吗?你娃软瘫在院子,怎么爬也爬不到您的跟前来,怎么哭,也哭不醒睡着的您啊。
姨啊,我舅仅仅穿了一身睡衣飞车赶来,到了您的灵床前才发现了。可这时候,舅舅早已被泪水淹没得喘不过气来。
姨啊,您一声不响就这么走了,给你娃连床前尽孝的机会都不给,这是为啥呀?
姨啊,你娃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呀,你给你娃说句话呀。
姨啊,请您教教我,咋给你姐说后天不到你家跟会的理由呀!
姨啊,我妈恓惶时总是让我把她送到你家来,要和您拉拉话,以后我妈恓惶了,我该送她去哪儿呀?
姨啊,您说让我妈现在来看您还是不看?不来,怕给我妈留下终身遗憾;来了,怕我妈随您而去,那时我是顾你们姐妹谁呀?您倒是说句话啊!
姨啊,您真的走了吗?我不信,全村人不相信,所有认识您的人都不信。
大家说,您是个闲不住的人,不是到村北的苹果树地里,就是在庄南的玉米地,或者是在村西的辣子地里捡辣子。
姨啊,我不相信您真的走了,但我相信村里人说的,您正在某一块地里干活呢。因为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您的名字叫勤勤……